守护家园十六年 ‍ ［高贵典雅、 毫无媚态 、‍ 预知死期、再现亡灵］

闲天风起

（一）

　　它是十六年前满月后从朋友家抱养的。刚来时活像一只小绒球，终日活𨂃乱跳，十分可爱。

那时，儿子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工作，女儿正读高中，我们老俩口工作繁忙，自从有了这个小猫咪，整个家庭都凭添了生机和快乐。

尤其小女对小猫咪更是喜欢有加，放学回家第一声不再喊爸爸妈妈，而是她的小猫咪了。于是，小猫咪也随他们兄妹的名字叫“晓咪”，并冠以这个家族的姓氏，至此，小猫咪似乎显得更加懂事了。

尽管我们没有时间教它学这学那，但它善于模仿。那时，家里的电灯还是拉线开关，它见人开关灯，便常常跳起来开灯关灯；家里电话铃响了，便抢先跑去把听筒拨下来，而且做出得意的神态。

我们下班回家，它常常在门口迎接，并且每次都要检视我们带的东西。开始，我们以为它在找吃的，后来发现它从不为吃东西失去自尊，因为它知道，只有放在它食盘里的东西才可以吃，充其量当它判断你可能忘了它时，才悄悄伸出前爪轻轻拉你一把，示意它的存在。可是对它自己的或者它以为是它的东西，却从不谦让。比如它常常坐卧的一个布衣沙发，不经它的同意要搬动一下，它便爬在沙发背上喔喔叫个不停。

　　也有例外。一天，女儿带了一个热腾腾的汉堡，没有顾及晓咪，便迳直关进自已的房间，一边吃一边作功课。不想一个多小时后，女儿开门出来，一直守候在门口的晓咪，立刻伸出前爪左右开弓拍打她的脚，表示出极大不满！

　　家里添置了新东西，它也要检查一番。一年冬天，我新买了一双棉布拖鞋，厚厚的鞋底发出托㗳托嗒的响声，它不以为然，我刚穿上，走了几步，它突然跑来又是左右开弓拍打我的鞋子，弄得我好长时间不便穿。

（二） 它一身纯白色长毛，宽大的尾巴，常常高高擎起，像古代的旗帜。蓝色的大眼晴，惊觉或者发怒时，顿成红色。擅长弹跳，家里的书櫉、衣柜，没有它到不了的地方；走起路来是标准的猫步，如舞台上的模特儿。或者说，模特儿的猫步正是从像它这样的猫咪学来的。

仔细观察，不是所有的猫都走这样的步子。比如我家后来收养的一个叫海哥的，虽和晓咪同一品种，也十分漂亮，就走不出这样的猫步。

晓咪的坐姿也很优雅，常常两腿并拢，昂起头颅，一动不动时恰如一尊雕塑。尤其那一双深邃而聪慧的大眼，很难想象是一双动物的眼睛。那脖颈下一圈像雄师一般的长毛，更增添了几分神采。

每当它静卧高处，聆听人们谈话时，你会感到眼前多了一个美女或思想家。我们常觉得，除了幼年时的顽皮，它的大部分时光是卧在书房或客厅的某个高处，居高临下地观察主人，甚或以主人身份审视人们的交谈和忙碌。恰如上世纪初日本著名作家㚆目漱石笔下的猫咪 。



． （三）

　　偶然机会读到蒲松龄写的《狮猫》，细察神态，联想往事，发现我家的晓咪，应该是狮猫后裔。其性格确有金刚怒目之一面。

有一年，儿子带儿媳回家，它大约记不得有这位哥哥了，何况儿媳也陌生。

开始，它像对待其他客人一样在他们身边嗅嗅就走开了，谁知到了晚上它竟通霄躲在饭厅一角的电冰箱上。那里放着一些小动物之类的玩具，原是为防止它往上跳而特意摆上去的。

但是，从那里可以透过客厅窥見儿子和几媳住的房间，而它自己又隐藏在动物玩具中不被发现。第二天清晨，当儿媳妇洗漱完毕准备佩戴项练一类饰物时，晓咪突然从冰箱上跳下来奔向儿媳，嘴里还喔喔n 吼叫着，吓得儿媳连忙向它解释说，这是姐姐自己的东西呀……老伴闻声赶来才得解围。

　　这件事还使我们一下子解开了多年前发生的一桩疑案。

那是一年秋季，我们刚搬进现在的住宅，老伴儿和女儿先去，我和晓咪暂时住原处。

这天下午，我和老伴正赶回取东西时，发现家门被人打开过，客厅满地猫毛和条帚的碎片，厨房里的锅铲、灶滤之类也七扭八歪的扔在地上，检查东西却不见丢失，只是晓咪不知去向。四处寻找，才在客厅的装饰柜背后一処隐蔽的角落发现了它，满身油污，几乎奄奄一息了！显然家里来了不速之客，遭到猫咪的袭击后发生了可怕的博斗。时间不长，但响动很大，入侵者很快逃遁了。过去，我们一直作这种揣测，却无法证实，此刻，目睹它突袭儿媳的神态，才判定那应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了。

（四）

　　几年后，女儿读完硕士又调往上海，我和老伴退休后原可以北上南下三地流动，因为家有宠物，或委托亲友住家代看，更多的时候还是由我留守相陪。

然而就在我独自在家的时间，不幸发生了！已经进入老迈的晓咪，开始对食物冷漠，也不大肯外出。以前，它常常在我家后院的一个小花坛玩，有时还和流浪猫幽会。但此时却失去兴趣，眼神充满抑郁，而且离我远远的，或终日留在窝里不出来。对收养不久的另一只猫咪海哥，更加冷漠了。不几天，又迅速消瘦下去。

后来，发现它前胸长了一个肿块，它便用牙齿去咬，竟咬出鲜红的血！我为它清理伤口，裹上纱布，所幸它能主动配合，也似乎有了饥饿感，我连忙去买来它爱吃的妙鲜包、鸡干、猫罐头之类，但它只是用鼻子闻闻就离开了。我也急了。走访宠医，虽然返馈不同，但需手术切除却是一致说法。

我担心的是它的年龄，16岁的猫咪相当于人的80岁上下，已是风烛残年了。记得去年它生病带它到医院打针吃药，连医生都没有信心，结果还是躱过一刼，这次我仍想寻求一个保守疗法。

但是在它大出血的第三天，我感到家里有异味，仔细观察，发现它胸前的肿块化浓了，连忙请医生上门就诊，医生看后说是乳腺肿瘤，必须手术而且愈快愈好。

于是，我们开始商谈手术的事。此时，晓咪绕过医生坐的沙发，縱身跳到电视机上，瞪着两只大眼，聆听我和医生的交谈。依旧是惯常的优雅神态，医生见状信心满满地说＂下午手术”！

　　下午，我按照约定时间，把猫咪带到宠物医院，医生在它的颈下打了麻药后，不一会儿，它便一动不动了。我站在它的身旁，它也只是用呆滞的眼神瞅着我。

医生很快拿专用绳子将它捆绑在手术台上，可是，当医生用消毒液和酒精擦洗腋下已经结痂的肿块时，立刻摇摇头说，不行！动不了！已经转移到淋巴了，肿瘤有五六个.大的离心脏太近，无法手术。

一边说一边指给我看，而且不等我开口，就解开了手术台上的绳子，并再次用酒精擦洗了带浓血的伤口....。回到家里，晓咪一动不动，两眼依旧呆滞，大约一个小时后，开始歪歪倒倒地支撑着爬起来，缓慢地移动到水盆边喝水。

十月天气，秋高气爽，我把小棉毯铺在阳台上让它卧下 。谁知，也就从这一天起，晓咪不再进食了。

我按医生的嘱咐，每天按时给它的伤口换药。每次揭下旧纱布都会流出来一滩浓血。尽管它忍着痛疼，非常配合，但到了第五天，我再不忍看它流血的样子，连纱布也不敢换了！我一边后悔不该给它打麻药、做手术，一边隐隐有种宿命观在脑海盘旋：在我的一生中，大凡下了决心做出的重大选择，其结果都事与愿违，甚至适得其反！

（五）

就在它不进食的第 12天，头脑还十分清醒，没有大便了，小便却有，或者在它想要小便的时候，依然到它那固定的砂盆蹲一会儿。

这天，我打开后院门，准备修剪花坛里的银杏树，它也慢悠悠地跟了出来，並且沿着楼边的人行道彳亍前行。因为楼的西端还有一个大花坛，平时它常去那里，可是走到半途便往回走，稍微停顿一下，又转过身去，只几步又往回走。

冥冥之中，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连忙用电话联系医生，希望从解决进食入手，缓解生命危机。最后和一家医院用电话约定，下午一点去打针。

然而，就在离约定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我在客厅打电话和医生靠实时，卧室有轻微响动，侧身一看，只见它缓慢地从窗台一侧的猫窝里爬出来，然后又缓缓地躺在床边的椅子上，一只前脚还掛在床沿，见我走近，便轻轻地伸了一下四肢，一声不吭地再没有任何动静了。

它走了，已经离开了这个它十分眷恋的家，和不愿放弃却不得不放弃的生命。是那般无奈和凄凉。我用手将它的眼帘抹了抹，希望合上它的双眼，但不容易，用力按压几次才算勉强闭上。

（六）

　 此时，我没有悲伤，也不难过，只是回忆着这两天的种种异常。它对自己的死应该早有预感了。每次外出都只走到半途，显然因为体力不支就折回来的。或许是到它熟悉的地方同猫友告别；或许如人们所说，猫儿不愿死在自己家里。但我却宁愿相信是前者。

在它死前的一天，当我躺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时，已经半个月没有靠近我了，这时，却慢慢爬上沙发靠背，又慢慢走下来，按往常习惯，枕着我的脚脖睡了好一阵。显然，那是畄恋，更是告别。

此刻，它已经清楚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了！死前半小时，它甚至知道我要带它去看医生，也就自己先走了！它没有死在窝里，而是用尽最后一絲力气，挣扎着从窝里爬出来，躺倒在专为它上下用的椅子上。或许它还想向我，向睡在另一个房间里的海哥作別，但是它做不到了。没有悲鸣，没有哀嚎，甚至没有一𢇃痛苦的挣扎，只缓缓地伸了伸四肢，便悄然去了！并且让我目送它离去，于愿足矣。

我并不悲伤，因为我已忘记悲伤了。只是回想着它的异样；也不再后悔，只是专心安顿后事。然后，分别用手机向在京在沪的老伴和儿女报告了这一不幸消息。可是，当我整理它的遗物，尤其清洗那几个食物盘子时..禁不住号啕起来！晓咪的灵柩在家里停了一昼夜，后来，按老伴的意见埋葬在后院一棵银杏树下。

（七）

　　两天了，我随时都感到它如影随形般，或在我脚边蹭；或枕着我的脚踝假𥧌；或静卧在家里某个高处，审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吃不下睡不安，无法接受晓咪之死的現实！女儿打电话让我去上海，儿子则安排全家到欧洲旅游，我和在京的老伴用电话约定，先到上海去看女儿。这样，便开始为空运海哥到上海做体检准备。忙活了几天，心情好些了，但晓咪的影子仍驱之不去。

两周后，我和老伴在上海相遇，后来，又到南京妹妹家住了几日，还到苏州去散心，听评弹，游三塘街。一个月后，在儿子的再三催促下，回去办理出国护照。

也就在我们回家的当晚，难以想象的奇迹出现了！

那是晚上十点多钟，老伴开门后的第一件事，是给晓咪坟头上柱香。但当我们穿过客厅和卧室，向后门走去时，老伴儿轻声唸叨说：“晓咪，妈妈来看你了！”

话音刚落，便听到轻微而熟悉的猫叫。我当即问老伴，听见了吗？是晓咪！此时，又是一声猫叫，而且更清晰.断然不是幻觉！正是我家晓咪的叫声，它知道妈妈回来了。

开门察看，昏黄的路灯下，后院一片寂静，连声呼唤它的名字，却没有一点回应，唯見木叶萧萧而下……

（原稿写于2008、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