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暮春的晨雾还未散尽,住地的池塘泛着粼粼的灰青色。我推开窗,倏然撞见一簇簇淡黄的小花缀在枝头,如碎金撒在绿云间——竟是四株山茱萸树花开得正盛。风掠过水面时,那些玲珑的花蕊轻轻摇曳,恍若故人从旧时光里递来的无声问候。</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幼时在太行山坳里,山茱萸的果实才是稀罕物。霜降前后跟着一位老乡亲攀岩采药,他粗糙的手指扳着枝丫说:“瞧这朱红的山萸,得剥了核才能入药。”我提着荆筐看他在寒风中剔核,指甲缝里渗出的血一样的汁液像凝固的晚霞。那时只觉得这果子酸涩难嚼,哪懂它收敛元阳的医理!如今这位作古多年的老乡亲坟前,植被修复的草浓林密,深秋季节亦能望见山茱萸年复一年地红遍山野。</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上学后,读到王维写的“遍插茱萸少一人”时,长安的秋风里飘的该是吴茱萸的辛香。可这阴差阳错的误会,倒让山茱萸在千年诗韵里生了根。前几天,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我和朋友去南太行的蟒河游玩,河谷两岸的百年茱萸老树,虬曲的枝干托着玛瑙般的果实,暮色中宛如悬挂着星星点点的红珠子。当地药农说此地的茱萸肉厚味醇,明清时便沿着沁河水路直供京城太医院。我忽然觉得山萸树上的每一粒红果里,都蜷缩着黄河的涛声与采药人的豪迈。</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最难忘的,是蟒河人家的制“萸”手艺。霜降后的晴日,院落里铺满苇席,新采的鲜红饱满的山萸颗粒,经药农拍碎去核,留下的山萸肉在日光下渐次蜷缩,由朱红转为暗赭。老妇人们用竹耙翻搅果实,絮絮说着古法:“需得九蒸九晒,褪尽涩气方成药中君子。”庄户晒秋风送余香,茅屋檐角铁马叮当,惚与百年前太医院捣药的声音遥相叩响。</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再低头看楼下的茱萸花,几只蜜蜂正埋头钻进花蕊。这植物多奇妙:春时捧出温润的淡黄,秋后凝成炽烈的深红。它像位慈悲的守秘者,将太行山的阳光雨露,酿作补肝益肾的甘酸,又将游子的乡愁绾成细小的花蒂。某日读到《本草拾遗》,书中记载“茱萸通魂”,我忽然觉得那些凋落的花与风干的果,原是大地的引魂幡,它一次又一次接引草木与人世的生死轮回。</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阵风过,有花瓣落在池塘里,荡开的涟漪里浮着童年的荊筐、老乡的烟斗、镰刀,还有王维遗落在此岸的半阕残诗。池塘旁忽然传来孩童们的嬉闹声,他们踮脚折下花枝,别在衣襟的模样,恰似当年山崖上攀摘赤红赤红山茱萸的老乡亲与我。原来这草木从未老去,它只是借着一季季花开花落,把所有人一个一个的故事酿成一个又一个新的春天。</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张榜奎 2025年10月25日制作于山西</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