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渡 争渡 惊起一滩鸥鹭~宋词之美探究5

道誠

<p class="ql-block"> 争渡 争渡 惊起一滩鸥鹭</p><p class="ql-block">李清照词境中的生命突围与美学自觉</p> <p class="ql-block">“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这阕《如梦令》如同一幅水墨写意,在寥寥数笔间勾勒出一个沉醉于自然、迷失于美景的瞬间。然而,在这看似随性的“争渡”声中,我们听见的不仅是一次游玩的尽兴,更是一个觉醒灵魂在时代桎梏中的奋力突围,一位女性词人在文学史长廊中踏出的清越足音。</p> <p class="ql-block">要真正理解这“争渡”的深意,我们需要回到李清照所处的两宋之交——那个政治风云突变、文化高度繁荣而又礼教日趋严苛的时代。北宋中后期,城市经济空前繁荣,汴京的繁华如梦,勾栏瓦舍间歌舞升平,为词的兴盛提供了丰沃土壤。然而与此同时,理学渐兴,“存天理,灭人欲”的思想开始渗透社会肌理,对女性的束缚日益加深。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李清照的出现成为一个异数——她不仅敢于饮酒、赌博、批评前辈文人,更以女子之身闯入历来由男性主导的词坛,并以其卓绝的才情开辟出一片崭新的美学天地。</p> <p class="ql-block">《如梦令》中的“争渡”,首先是一种生命本真状态的张扬。那个“沉醉不知归路”的少女,在藕花深处奋力划桨,惊起满滩鸥鹭的瞬间,完成了一次对世俗规训的超越。这里的“沉醉”,不是士大夫借酒浇愁的颓唐,而是生命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欢愉;这里的“争渡”,不是功利性的急功近利,而是本能性的生命冲动。这种对生命本真状态的珍视与表达,构成了李清照前期词作最动人的底色。</p> <p class="ql-block">在《点绛唇·蹴罢秋千》中,我们看到了同样的生命热情:“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词中少女的羞涩与好奇、逃避与回望,在那一“回首”、一“嗅”间,将青春生命的灵动与矛盾展现得淋漓尽致。这种对女性内心世界的细腻刻画,在李清照之前的词史上是罕见的。男性词人笔下的女性,多是被观看的客体;而李清照词中的女性,则是拥有自主视角的主体。</p> <p class="ql-block">李清照的“争渡”,更是一种审美主体的自觉。她不仅写词,更在《词论》中提出“词别是一家”的鲜明主张,对晏殊、欧阳修、苏轼等前辈大家一一品评,指出其不足。这种敢于立论、不盲从权威的勇气,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堪称惊世骇俗。她的审美理想,是既尊重词体的音乐性,又追求语言的典雅浑成,在规范中寻求自由,在继承中实现超越。</p> <p class="ql-block">《如梦令》中的“争渡,争渡”,在修辞上采用了叠句手法,这种重复不是才穷,而是情感的自然强化,是词牌格律与情感表达的完美结合。类似的匠心在《醉花阴》中达到极致:“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特别是结尾三句,以帘外黄花与帘内佳人相对照,在西风萧瑟中完成了一个永恒的审美定格。据说李清照将这首词寄给在外做官的丈夫赵明诚,明诚自叹弗如。这个轶事背后,是一个女性在文学领域实现对男性超越的象征性时刻。</p> <p class="ql-block">然而,历史的巨变总会打断个人的宁静生活。靖康之变(1127年)如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摧毁了北宋的繁华梦,也将李清照的人生撕裂为两半。南渡之后,她的词风发生了深刻转变,从清丽明快转向沉郁苍凉。但值得注意的是,即使在最黑暗的时期,她词作中那种“争渡”的精神并未消失,而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那是对记忆的坚守,对逝去美好的执着追寻。</p> <p class="ql-block">《永遇乐》中的对比令人心碎:“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往昔“簇带争济楚”的热闹与今日“听人笑语”的孤寂形成强烈反差,但正是这种对“中州盛日”的“记得”,成为她在乱世中保持自我认同的方式。此时的“争渡”,已从外在的生命张扬内化为对精神家园的坚守。</p> <p class="ql-block">《声声慢》开篇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七组叠字如泣如诉,被后人誉为“公孙大娘舞剑手”。这种在极度痛苦中依然保持的艺术创新勇气,正是“争渡”精神的最高体现——即使在绝望中,她依然要通过语言的创造来确证自己的存在。整首词在“乍暖还寒时候”的矛盾中展开,在“三杯两盏淡酒”的无力中挣扎,最终凝结为“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的浩叹。这个“愁”,已不再是前期的闺怨闲愁,而是融合了家国之痛、身世之悲、文化失落之殇的复杂情感。</p> <p class="ql-block">李清照的“争渡”,还体现在她对收藏与记忆的执着上。她与赵明诚共同致力于金石书画的收藏,编撰《金石录》。战乱中,她带着这些藏品南渡,历尽艰辛。在《金石录后序》中,她详细记述了与明诚共同收集、鉴赏文物的点点滴滴,以及战乱中藏品陆续散失的痛心历程。这种对文化传承的自觉担当,超越了个人的悲欢,体现了一个知识分子在文明危难之际的责任感。</p> <p class="ql-block">从美学史的角度看,李清照完成了词体女性书写的真正自觉。在她之前,虽有花间词人写女性,但多是男性视角下的想象;而李清照则以女性自身的经验、情感与视角,建构了一个完整而丰富的内心世界。她将日常生活诗化,将个人情感普遍化,使词成为表达女性生命体验的合法载体。这对后世女性写作产生了深远影响。</p> <p class="ql-block">明代才女梁孟昭在《寄弟》书中说:“我辈闺阁诗,虽较风人墨客为不同,亦各有深意。……若李清照《咏史》、朱淑真《自责》,非惟纤弱也。”可见李清照已成为后世才女们自我确认的精神资源。清代女词人吴藻更在《饮酒读骚图》中直接表达了对李清照的认同与超越意识,她在词中写道:“愿掬银河三千丈,一洗女儿故态。……人间不少痴男女,但聪明、也落情网裹,君莫笑,云屏底。”这种通过文学创作争取精神自由的努力,正是对李清照“争渡”精神的遥远回响。</p> <p class="ql-block">回顾李清照的一生,从“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青春豪情,到“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暮年悲歌,不变的是那个勇于“争渡”的灵魂。她在个人的生活空间与时代的历史洪流之间,始终保持着一个创作主体的清醒与自觉。她的词作,既是个体生命经验的真实记录,也是宋代文化精神的独特折射。</p> <p class="ql-block">八百年后的今天,我们重读“争渡,争渡”,依然能感受到那个在藕花深处奋力划桨的身影所传递的生命力量。李清照以她的一生证明:即使在最严苛的环境中,一个人依然可以通过美的创造,实现精神的自由与不朽。她的“争渡”,不仅惊起了一滩鸥鹭,更在中国文学的天空中划下了一道永不消逝的痕迹,照亮了后世无数寻找自我表达的灵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