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窥天明

老郑

“霜降”窥天明

这霜，冻得真是时候。它不管人间的喧嚣，只顾自己静静地撒落，把一切都覆上一层薄薄的、脆生生的白。我走着，脚下的冻土声，像是这静夜里唯一的响动，清冽而孤单。路旁的枯草，给霜冻压得弯弯的，偶尔露出一丝倔强的尖尖，像是要从这无边的素净里，透一口气出来。这景象，无端地教我想起一句旧词来：“卧霜冻云醒，初寒升月明。”

那“卧霜冻云”，此刻不就横在我的眼前么？它们不再是高天之上流动的意象，而是沉沉地、驯顺地伏在屋顶、道旁，成了一种凝固的、广大的背景。那“冻云”是醒着的么？或许罢。它冷眼瞧着这扰攘的人世，瞧着那些被速度与欲望驱策着的灵魂。我们这时代，是何等的光怪陆离！人人仿佛都坐在一团飞奔的火焰上，身后有无形的鞭子抽着，催着你去占有，去表现，去发出自己的声音。那都市的霓虹，夜以继日地燃烧，像一种虚妄的热病；那屏幕里的信息，洪水一般地涌来，将片刻的安宁也冲刷得千疮百孔。我们像是住在一座永不谢幕的剧场里，锣鼓喧天，自己也成了台上一个身不由己的伶人，咿咿呀呀地唱着连自己也不甚明白的戏文。

而那“初寒升月明”，于我，却成了一种清寂的对照。月光是有的，只是被这层薄雾似的霜霰滤过，便失了平素的皎洁，变得朦胧而含混，像一块凉透了的、半透明的玉，幽幽地悬着。它照不亮前路，也照不透人心，只冷冷地洒下一片空灵的、不近人情的美。那词里接着说的，“空阶冰焰琼英景”，大约便是如此了。石阶上空荡荡的，积着雪，月光落在上面，竟泛着一层幽蓝的、冰焰似的寒光；那些偶尔从霜冻中探出头来的枯枝，裹着冰凌，倒也像煞了玉树的琼英。这景致是绝美的，却也美得那般孤峭，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它自成一天地，圆满，自足，无须任何赞叹与流连。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句“客行屑雾窥天明”上。我的心，便是一惊。我，以及这时代里许多惶惑的人，不也正是这“客行”之人么？我们在这由无数琐屑的、纷繁的、雾一般的信息与欲望所构成的尘雾里，踉跄前行，总想踮起脚，从那缝隙里，窥探一点所谓的天光——一点关于意义，关于归宿，关于内心真正宁静的解答。我们窥探着，像迷途的旅人寻找星辰。然而，天被这屑雾遮着，我们所见，往往只是自己呼出的、一团团白色的、转瞬即逝的迷茫罢了。

风似乎大了一些，卷着细雨，扑在脸上，针尖似的凉。我拉紧了衣领，将那满腹无用的遐思暂且收起。路，终究是要自己走的。只是不知，待到明日红日高升，这满地的琼英碎玉，这一夜的清寒警醒，又能在这扰攘的世上，存留下几分痕迹呢？怕也只是如一场梦，醒了，便散了。

（2025.10.23杭州老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