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是怎样的巧合呢?在丁子的园地里,我竟与一片熟悉的蓝色蓦然相遇。是鸭跖草,我儿时便认得的花!脚步霎时粘住了,仿佛时光也在这里轻轻地打了一个结。</p><p class="ql-block"> 我的童年,是在闽北乡间的一幢老宅里度过的。老宅的后园,是我整个夏天的世界。而在园子的一个角落里,鸭跖草们正进行着一场永不散场的集会。叶子们挤挤挨挨地趴在地上,像一群胖乎乎的小绿人,每片叶子都弯成一道滑梯的模样。我常想,若有蚂蚁路过,定能从那光溜溜的叶面上“哧溜”一下,快活地滑出好远。小小的我,能蹲在它们旁边,痴痴地看上一个又一个漫长的下午。</p> <p class="ql-block"> 鸭跖草的叶子整片舒展开,便是一柄玲珑的绿伞,可惜太小了,只够给一只瓢虫遮遮太阳。然而无数柄这样的小伞连绵起来,便成就了一片葱茏的草丛。风一来,整片草丛便“沙沙”地响,是它们在交换着只有自己才懂的耳语么?我顶爱看的,还是它们开的花。那蓝色的小花,真像怕羞的小姑娘,从叶丛里怯怯地探出脸来,眨着蓝晶晶的眼睛。</p><p class="ql-block"> 长大后,离了那后园,我才发现,这种草在我的故乡的田间地头,常常能看见。鸭跖草生得极野趣。两三片碧绿的长叶如小船,托着零星的蓝花。那花瓣是两片俏丽的蝶翼,色泽是雨过天青里调进一丝湖蓝,又仿佛被晨露洗过,薄得透光。最奇是那纤细的花丝,顶着一簇鹅黄的蕊,像沉思的眼。它总爱依在墙角或溪畔,安静地绿着,安静地蓝着,不为谁开,也不为谁谢。</p> <p class="ql-block"> 后来我栖居城市,喜欢在阳台上种些花花草草,或许是为了慰藉那份无根的漂泊感吧。一个夏天的清晨,在空置的花盆里,竟冒出了几株鸭跖草的嫩芽。我惊喜地望着它,像收到一封来自遥远故土的信。是风吹来的,还是鸟喙衔来的?这成了一个永远的谜。</p><p class="ql-block"> 我起初是欣喜的。但这阳台面南,阳光充沛,而鸭跖草是喜阴的。眼前的它,终究是长错了地方。叶子不复记忆里的水灵,显得有些干瘦,开的花也小小的,最要命的是,那蓝色里竟掺进了一抹倔强的紫,全然不是我魂牵梦萦的模样。于是,我带着一丝嫌弃,毫不客气地将其拔除了。</p> <p class="ql-block"> 然而,生命竟是这样固执。不过几日,那熟悉的绿意又顶破了泥土。我拔,它长;我再拔,它再长。望着那一次次重来的、鲜嫩的绿,我忽然感到一种温柔的挫败。原来,有些记忆的根脉,是斩不断的。我终于妥协,将这一个花盆,划作了它小小的、异乡的封地。</p><p class="ql-block"> 去年夏天,我去了云南普者黑。有一天在菜市场,我于一堆灰灰菜、马齿苋间,竟瞥见了一捆捆的鸭跖草,被当作野菜来卖。我惊奇地问那卖菜的妇人:“这个也能吃么?”她笑着回我:“能吃的呀,买一把尝尝?”我没有买来尝鲜,仿佛固执着要让它的蓝色,只停留在我的眼睛里与记忆里,而非停留于舌尖。</p> <p class="ql-block"> 如今,我阳台上的那一盆,依旧开着蓝中带紫的花,依旧不及我记忆里的万一。但我终于懂得,我眷恋的,或许从来不是那株草本身,而是它所连接的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午后,那个有老宅、有菜园、有无尽时光可以蹲下来看一丛草的童年。</p><p class="ql-block"> 那株草,是我遗落的故乡,它自己寻路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