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别晚秋时光

学府子弟

　　当你读到这段文字时，你已经站在了秋辞冬至季节的门槛上，一脚踏着秋的斑斓，一脚已触到冬的清寒。这种交织的感觉，被你捕捉得如此精准而富有了田园诗意。时节行至此处，天地便成了一场盛大的告别宴。

　　最后的秋叶，是树梢忍了又忍的、最惶恐不安的心事。它们在与风作最后的缠绵，每一次旋落，都像一声轻柔的叹息。穿行其间，脚下是窸窣碎响，眼前是光影斑斓——枫的红烈、银杏的明艳、梧桐的沧桑，共同泼洒出一幅决绝而浓烈的画卷。这秋色，美得没有一丝保留，仿佛要在谢幕前，燃尽全部的生命力。

　　或许，也正是在这片极致的绚烂里，我清晰地嗅到了另一股气息。它潜藏在清晨的霜华里，附着在晚来的风信上，干净、清冽，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凛然。那是冬的先锋，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于是，肌肤所感的，是秋日午后那点恋栈的余温；而呼吸之间，已有冬日初侵的微寒。无可奈何的我不得不将心态给掰成两半，一半是眷恋、一半是迎接。

　　挥手作别，并非伤逝。你看那卸下重负的枝干，线条疏朗地指向天空，别有一种清瘦的风骨。繁华落尽，世界将归于一种更为本质的简静。这或许正是寒冷的深意：它让你更懂得温暖的珍贵。唯有经历过指尖的微凉，才会在捧起一杯热茶时，从掌心暖到心底；唯有行走过空旷的街道，才会在遇见一窗灯火时，感到格外的慰藉。

　　日渐寒冷的存在，或许真是为了让我去找到并珍惜那些更温暖的日子——譬如即将到来的冬日里，那一轮看似清淡却力量十足的暖阳。当你挽留不住时光里的深秋那就安心作别吧！与深秋的华美挥别，然后，怀着一份了然的心，去静候那第一场雪，与下一个季节。

　　秋末冬初，天空像被谁轻轻折叠了一角，风从豁口处灌进来，一路掠过田埂、屋顶与行道树的枝桠。叶子应声而落，几乎听不见声响，却在地面叠出细碎的咔嚓——那是季节交接的秘语，只有鞋底知道。我踩着这层脆薄的“信笺”往湖边走着，像穿越一段被时间漂染的锦缎：银杏的金、乌桕的绛、悬铃木的锈红，层层铺展，又层层剥落。颜色越绚烂，越让人想到“挥别”二字；仿佛大自然在把最浓烈的颜料一次用完，然后心安理得地留白，把舞台让给冷冽与空旷。

　　湖面上比一个月前瘦了一圈，岸石露出灰白的额头。几只白鹭贴水低飞，翅膀拍打空气的声音，像撕开一段绸布，清脆而短促。它们掠过之处，暮色跟着抖了一抖，秋色便又暗了一分。我伸手去摸身边的树干，树皮粗糙，带着潮湿的凉。那凉意在指尖停驻，像一枚钢印，把“冬”字提前盖在我身上。可就在同时，西天边最后一抹橙光投过来，照得树的一侧发亮，像有人悄悄递来一条暗金的围巾——秋日余温仍未散，它躲在光的缝隙里，与即将到来的寒冷短暂地握手言和。

　　四季更迭时的感悟，让我也萌生出这许多思绪。这样的季节交替，总能让我们在自然的韵律中，照见自己内心的节奏——对过往的释然，对未来的期盼，都变得如此平静而具体。人在这夹缝里行走，心里会生出被“双重怀抱”围住的错觉：左肩是阑珊的秋，右肩是凛然的冬；左耳听见雁声遥去，右耳已闻北风打哨。于是脚步不自觉慢了——像怕踩碎什么，又像给身后那抹暖色更多一点回头的时间，可即便是回头了，又能看见什么呢？

　　湖畔返潮的泥土上，只见一行行不规则的脚印，深深浅浅，像断断续续的删节号，把还没说完的秋词划去。划到尽头，是空旷、是苍茫，是必须自己点燃火盆的长夜。我忽然明白，寒冷的存在并非为了折磨，而是为了让人学会辨认温暖、创造温暖。如果没有冷，谁会在意一盏灯、一碗热汤、一句“到家了吗”？如果没有落叶，谁会记得曾有过的春风？

　　黑夜删繁就简，才显出星空的亮；生活褪去浮华，才露出人心的烫。于是我在岸边折回，把外套裹紧，像把未竟的秋意折进信封。远处烟囱的屋顶升起第一缕浓烟，笔直、安静，像给天空写一封短札：煤火已备好，雪尚未落，等你带一身清寒归来。那一刻，我学着烟火飘渺的样子，在心里也点一把小火——让它慢慢烧，把余下的秋味烘成底火，把即将到来的冬夜照成半壁暖墙。

　　作别深秋，原来不是挥手断缆，而是把一段时光收进胸口的暗格；静候冬阳，也不是空白地等，而是亲手在深秋时光里刻下一道刻度。等我再走回家时，街灯已一盏盏亮起，橘黄的灯罩上落着初起的霜花，像谁提前撒了一把细盐。我踏过霜花，听见鞋底“咯吱”一声轻响……那是冬天给我的第一声问候，也是我用余温给它的回答。于是我知道：所有凛冽都在为温暖铺路，所有告别都在为重逢伏笔。当第一片雪终于落下，我会摊开掌心，让它在指尖短暂停留——像接住一封来自深冬的信，信里只有一行小字：“愿你记得，最冷的时候，就去寻找更暖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