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茶话 （散文诗）

曹静国

美篇号 48314570

　　晨雾把路灯泡成半透明的茶，我握着未凉的杯沿，等第一片叶子，跌进昨夜的梦话。

杯是外婆留下的粗陶杯，杯沿有圈浅褐色的釉，像被岁月浸软的糖。去年这个时候，她还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把晒干的桂花往玻璃罐里装，说等秋深了就给我煮桂花茶。如今竹椅空着，罐里的桂花还剩小半，我学着她的样子煮茶，雾却比去年浓了许多，把远处的树都泡成了模糊的绿影子，连风穿过枝桠的声音，都像隔了层浸了水的棉纸。

我蹲在老路灯下，指尖贴着杯壁的温度，忽然想起昨夜的梦。梦里也是这样的雾，外婆站在雾里，穿那件藏青的斜襟布衫，手里攥着我的小学书包，说“慢点走，别摔着”。我想跑过去牵她的手，脚却像灌了铅，只能看着她的影子一点点淡下去，最后融进雾里，只剩一句“记得喝热茶”，飘在耳边绕了又绕。

　　风轻轻掀了掀我的衣角，带过来一点潮湿的土味。路边的梧桐树开始落叶了，一片、两片，打着旋儿往下落，有的沾在路灯的玻璃罩上，有的落在我的杯沿边，还有一片刚好跌进茶里，浮在水面上，像一艘小小的绿船。我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的秋天，外婆会带着我捡梧桐叶，说要夹在书里做书签。她的手很暖，总能把皱巴巴的叶子捋得平平整整，还会在叶梗上系一根细细的红绳，说这样叶子就不会丢了。后来我的书里夹了好多这样的书签，有的叶子黄了，有的脆了，但红绳一直没断，就像她总在我身后，替我把那些容易弄丢的时光，都轻轻系住。

雾慢慢散了些，路灯的光不再是半透明的茶，开始变得清亮。我喝了一口茶，桂花的香混着雾的凉，在舌尖绕了一圈，忽然就想起外婆煮茶的样子。她煮茶不用电水壶，就用煤炉上的小砂锅，水开的时候，砂锅里会咕嘟咕嘟响，像在说悄悄话。她会把桂花和冰糖放进去，搅的时候动作很慢，说“慢点儿煮，茶才香”。那时候我总等不及，趴在桌边问“什么时候能喝呀”，她就笑着刮我的鼻子，说“心急喝不了热桂花茶，就像心急长不大”。现在我终于学会了慢，学会了等水开，学会了慢慢搅冰糖，可再也没人会刮我的鼻子，跟我说那句关于长大的话了。

　　路上开始有行人了，有的裹着外套匆匆走过，有的牵着小孩的手，指着路边的落叶笑。一个小姑娘蹲下来捡叶子，她的妈妈站在旁边等，手里也握着一个保温杯，时不时提醒她“别冻着”。我看着她们，忽然觉得眼眶有点热，想起小时候，外婆也这样陪我捡叶子，也会把我的手揣进她的口袋里，说“外婆的口袋是暖炉”。那时候我总觉得，外婆的口袋里藏着好多宝贝，有糖，有小发卡，还有永远用不完的温暖。现在我也有了自己的口袋，却再也摸不到那些宝贝，只能在雾里，握着一杯热茶，把那些温暖的回忆，一点点捂热。

太阳慢慢升起来了，雾开始往上飘，像一层薄薄的纱，裹着路边的树，裹着远处的屋顶，也裹着我手里的茶杯。茶已经凉了些，我又喝了一口，桂花的香还在，外婆的味道也还在。一片更大的梧桐叶落下来，刚好落在我的手背上，我把它捡起来，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捋平，然后放进了口袋里。

或许，那些离开的人，从来都没有真正离开。他们会变成晨雾里的光，变成茶里的香，变成落在手背上的梧桐叶，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轻轻撞进我们的心里。就像现在，我握着这杯半凉的茶，看着雾慢慢散开，忽然就明白，外婆其实一直都在，她在我煮茶的砂锅里，在我口袋里的梧桐叶里，在每一句“记得喝热茶”的叮嘱里，在我往后的每一个秋天里。

晨雾彻底散了的时候，路灯灭了，我把空了的粗陶杯放进包里，转身往家走。路边的梧桐树还在落叶，风里带着秋天的味道，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我知道，接下来的路，我要自己慢慢走，但我不再害怕，因为我手里握着外婆留下的温暖，口袋里装着秋天的叶子，心里装着那些不会褪色的梦话。就像她曾经说的那样，慢点儿走，总能走到有光的地方，总能喝到最香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