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方知有》之〈智慧芙蓉花〉

惊鸿丿

当下正是芙蓉花的高光时刻，可谓”唯有芙蓉最成都，花开时节动蓉城”。本来是秋风秋雨愁煞人，不过当我想起了雨中的芙蓉花必将愈加娇艳的模样儿，一下子便兴奋起来了。细雨霏霏中，我兴冲冲地朝临近的公园走去。

不错，我的确看到了成片花团锦簇的芙蓉花，凑近去看，那花朵也的确含露欲滴，可是，令我愕然的是还让我看到了草坪上一朵又一朵凋落的花，并且是那种落到地上或草坪上依然娇艳着的花朵，顿生我见犹怜之意。就在我端详那些落花的时候，噗的一声，又一坨落花坠落在了我的身旁。

我在想，那芙蓉花或许是受了风吹，又或者是经了雨打，便因不堪承受摧残而黯然陨落的吧？我还看见，那花不是花瓣一片一片地飘落，而是连花带蒂，沉甸甸的一整朵从枝头坠落，就那么”噗”的一声，刚烈而决绝地了结了它的一生。目睹眼前的凄美景象，那陨落在地的声音本来极轻，却似重锤敲在了心坎上，心情不禁有些沉重起来。

我俯身拾起一坨芙蓉花，然后兴师问罪般地追寻着曾把它无情抛弃的枝头。然而，当我看到孤零零地翘着的花梗时，不禁愕然了——我发现这花的陨落竟然别有玄机。原来，每一个枝丫原本承托着好几朵三色花，每一朵都通过自己的花梗与枝干相连，而那每一个花梗上，竟然都藏着一个精巧的、宛若关节的“骨节”。我恍然大悟了，再回头去看那些或红或粉或白，虽散落在地却依然鲜艳的花朵，它们哪里还有悲催凋零的样子啊！那分明是竞相奔赴的一场沉默献祭。

我忽然听懂了这植物界的生命之歌——当某一朵花，因生得足够肥硕，或因一场秋雨而饱含了重量，它的生命便来到了一个庄严的十字路口。在那个精确的、无形的重量临界点上，那小小的“骨节”便成了它践行生命意志的终极支点。它并非枯萎后被风扫落，而是在最饱满的时刻，主动触发了诀别的机关。这些花整朵整朵地陨落，原来是一场为了族群悲壮而又理性的自我牺牲啊。

我想象着那个瞬间：枝头因负重而微微弯曲，所有的花朵都感受着那份压力。最先达到临界点的那一朵，仿佛听到了无声的号令，在最绚烂最娇艳的那一刻，于那骨节处，悄然断裂，义无反顾。它的坠落，瞬间为同一花枝上的兄弟姐妹们卸去了沉重的负担，让它们能够继续获得更多宝贵的养分与阳光，更安然地度过余生，更娇艳地绽放它们的风采，也更稳妥地孕育种群的种子。原来那份决绝里，竟然蕴藏着如此深沉而厚重的利他的慈悲。

我的心被一种无声的惊雷撼动了。这哪里是无心的草木啊？这分明是一种静默的、博大的智慧。原本，我感叹于芙蓉花拒霜的傲骨，其实它骨子里并非执拗地要与秋风寒霜抗衡，它只是尊从和顺应自己的生存逻辑，选择了一种看似刚烈、实则最经济也最富牺牲精神的方式，完成了生命的新陈代谢。这不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在最平凡的生命里写下的最精妙也最温情的注脚么？为了“生”的延续而前赴后继——不仅是为着自己的基因，更是为着整个族群的基因赓续，每一个个体都会毅然决然放弃“生”的形态。

我站在雨中的芙蓉树下，忽然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有了不同的意蕴。那风，那雨，那泥土，那草木的气息，仿佛都浸透着一种古老的、庄严的思绪。也许，我感悟到的正是自然界最奇妙的“灵性”罢。它绝不是神话里的精魂，而是一种更深邃的东西——是生命本身为了存在与繁衍所迸发的那种内在的、近乎于“道”的自觉与力量。它懂得权衡，懂得舍弃，甚至懂得在个体与群体之间，做出最有利于整体的抉择。

风又起时，我看见一朵芙蓉花在枝头颤了颤，随即镇静自若地从那预设的骨节处脱离。我听到的不再是“噗”的一声响，而是一声悠长的、志得意满的长啸。那不是哀音，而是一句庄严的宣告——关于牺牲，关于传承，关于在严酷天地间，一个渺小生命所拥有的最磅礴的生存意志。

我立在原地，对这满地的落花，对这园中一切懂得“舍卒保车”的草木，油然生出了一种近乎于虔诚的敬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