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格证

王福强

清晨六点，赵守规就醒了。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鸡舍，撒下第一把谷子，那三十只土鸡是他最重要的收入来源。“今天得把新一批鸡蛋送到集市。”他对着屋里的老伴说。老伴端着粥出来：“昨天村干事不是说，今天有‘生态养殖认证’复查吗？”赵守规添饲料的手顿了顿：“上月不是刚查过吗？今天的集市再错过，鸡蛋又要压手里了。”天已微亮，赵守规小心地捡拾鸡蛋。这些年来，他的土鸡蛋因品质好有了名气，每三天一次的集市，能卖出百来个蛋，供儿子上大学全靠它。八点钟，他刚把最后一板鸡蛋装箱，手机响了。是村干事。“老赵啊，你在哪儿？认证组马上就到你家了！”“干事，我正准备去集市啊。上月不是刚认证过吗？”“这次是‘绿色生态标志’年度复审，不一样！你快回来，半小时就到！”赵守规看着装满鸡蛋的箱子，叹了口气：“好吧。”到家时，院门口已经停着三辆车。认证中心的、农业局的、环保局的，七八个人站在他的鸡舍前。“老赵，你可算回来了！”村干事迎上来，“快，把记录本拿出来。”赵守规进屋取出那本厚厚的养殖记录——里面记着饲料来源、防疫情况、消毒记录……“环保处理这一项，你签个字。”认证员指着一处空白。赵守规搓搓手上的茧，小心地签下名字。“鸡粪无害化处理的照片，拍了吗？”“都在那个相册里。”赵守规从柜子里拿出本旧相册。检查持续了两小时。专家们很认真，问得很细：饲料来源？水源质量？防疫流程？赵守规一一回答，心里却惦记着集市上那些等他的老顾客。终于送走认证组，他长舒一口气，正准备赶往集市，防疫站的人又来了。“老赵，等一下！禽流感防控要补个台账。”他只好又停下，看防疫员检查鸡群、填表格。“你的消毒记录缺了前天那次啊。”“那天集市回来晚，忘了记。”“这可不行！防疫无小事。”防疫员走后，赵守规看着墙上的钟——十一点。现在去集市，只能收摊了。他打开装满鸡蛋的箱子，手机又响了。“老赵，我是县农业局的。我们有个生态养殖经验交流会，下午一点，请你作为典型发言。”“下午？我这些鸡蛋……”“很重要，关系到明年的补贴。”中午，老伴回来做饭，看见他和一箱没卖出的鸡蛋，没说话。赵守规坐在门槛上发呆。过了一会儿，他说：“这个月，已经是第四次了。上次是检查，上上次是审计，上上上次是观摩。这个月我错过了两次集市，两百多个鸡蛋坏了。”老伴沉默地走进鸡舍。过了一会儿，她说：“咱们的鸡是生态的，可这检查，比饲料鸡还密集。”赵守规没说话。阳光照在墙上的“生态养殖示范户”铜牌上，亮得刺眼。他感激这些专家，真心实意地感激。是他们的指导，让他的养殖更科学：鸡舍改造了，防疫规范了，鸡蛋卖上价了。可如今，这没完没了的认证、检查、会议，像一把把精准的尺子，量得他无所适从。下午的经验交流会，他坐在第一排。领导在台上讲标准、讲品牌、讲追溯体系，他听着，却想起家里那些鸡蛋——再不卖，就真的坏了。第二天天没亮，赵守规又醒了。他轻手轻脚地装箱，老伴也起来了。“今天还去集市吗？”“去。”他系紧箩筐，“无论如何都得去。”“要是再来检查呢？”赵守规走到院门口，停住了。想了想，他回屋找了块木板，用红漆工整地写了一行字：“各位领导：我去集市卖鸡蛋了。要检查什么，请按规定操作。要签什么，下午我来村委会。养殖户：赵守规”他把木板挂在鸡舍门口，然后推着货车，头也不回地驶向晨雾中。早晨八点，认证组果然又来了。看到鸡舍门口的牌子，他们都愣住了。村干事赶紧打电话：“老赵，你快回来一趟，这是省里的飞行检查！”赵守规在电话里说：“干事，我对不住。可我的鸡蛋等不起啊。今天的损失，谁给我？”电话挂了。检查组的组长站在那块木板前，看了很久很久。“等等，”他突然叫住正要离开的组员，“我们去集市看看。真正的生态养殖，不应该在记录本里，而应该在市场认可里。”那天，检查组真的去了集市。他们看见赵守规的鸡蛋被老顾客们争相购买，听见人们夸赞鸡蛋品质，看见信任在买卖之间流转。半个月后，县里下发通知：整合各类养殖认证，推行“一次检查、多项认可”机制，集市日原则上不安排检查。赵守规鸡舍前的那块木板，不知被谁收走了，据说送到了农业局，挂在会议室墙上。而赵守规，终于可以安心地卖他的鸡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