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秋“柿” <p class="ql-block"> 十多年前,我在后园里随意栽下的五棵柿子树,如今已亭亭如盖了。时值深秋,园子里别的树木早已是萧瑟的了,独有它们,竟展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悲壮的美——叶子差不多落尽了,光秃秃的、黝黑的枝干,像一幅瘦硬的铁画,向着灰蒙蒙的天空倔强地伸展着。而就在这苍劲的枝桠间,却累累地、密密地挂着无数的果实,一颗颗熟透了的柿子,红得那样酽,那样浓,像无数盏小小的、暖融融的红灯笼,又像是树干熬尽了心血,凝结出的最后一腔朱砂,沉沉地压着,几乎要把那枯瘦的枝干都压弯了。</p><p class="ql-block"> 这景象,正应了那句“春华秋实”的老话。只是这“柿”,来得如此盛大,又如此庄严。</p><p class="ql-block"> 那些沉淀淀的红色,看在眼里,本应是一派丰收的、教人欣喜的气象。但这欣喜还未来得及在心头暖热,便被另一番热闹搅乱了。那些果子,是鸟雀们秋日里最丰盛的筵席。它们成群地飞来,在枝头跳跃着,欢叫着,那声音唧唧喳喳,织成一张绵密的网,将整个园子罩在一片烦嚣里。它们精明得很,专拣那最红最软的啄食,尖喙一啄,一掏,一颗饱满的果实便只剩下一张薄薄的、委顿的皮囊,在风里可怜地飘摇。眼看着那一片热烈的红,一点一点地消退,心里不免有些怅然。</p> <p class="ql-block"> 老伴心疼这些辛苦精心配植的果子,总在我耳边絮絮地说:“费心种了这些年,倒全便宜了它们!去买张大网来罩着吧,或者,听说如今有种赶鸟器,也使得。”我望着那些忙碌的、灵巧的飞影,只是摇头。我说:“算啦,天一半,地一半,人一半,鸟一半,这才叫生态平衡呢。平日里,它们替我们捉树上的虫子,出了力气;如今果子熟了,分它们一口甜头,也是该然的。天下的事,总不能好处占尽,那也太不公平了。”</p><p class="ql-block"> 况且,我私心里觉得,这柿子的好,是急不得的。柿子不像别的果子,青着的时候也能涩涩地吃。而它必得在枝头上,由着秋日的太阳一日日地晒,由着夜里的霜风一夜夜地打,直等到通体软了,红了,熟得透透的,那时节摘下来,才是一包蜜。你若心急,早早摘了,它便给你一副又硬又涩的铁石心肠,任你如何摆放,也化不开那满口的滞碍。可你若摘迟了,等它红得过了,熟得透了,秋风秋雨一来,它自己便承不住,“噗”的一声,坠落尘泥,化作一团模糊的甜香,再也拾不起来了。</p><p class="ql-block"> 这其中的分寸与火候,细细想来,竟与人生暗合。</p><p class="ql-block"> 人生的舞台,又何尝不是如此?青涩的年纪,总带着一股子生硬的、不谙世事的倔强;总得经过些岁月的打磨,人情的历练,才能渐渐褪去那层硬壳,显露出内里的温润与甘甜来。而那最为光华灿烂、所谓“大红大紫”的时候,往往也便是顶点与终局了。恰如这枝头的柿子,红到极致时,便是坠落的前奏。谁又能永远停留在那最饱满、最辉煌的一刻呢?终究是要过去的。</p><p class="ql-block">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来时!”我望着那最高枝上一颗孤零零的、红得发紫的果子,心里忽然生出无限的感慨。草木凋零了,明年春风一吹,又有新绿;果子落尽了,来年依旧会挂满枝头。可人呢?我们的一生,便只有这一季,没有第二个春天了。那青春的“华”,那晚境的“实”,都只有一次采摘的机会。</p><p class="ql-block"> 既然如此,我们所能做的,也惟有好好地珍惜这当下罢了。珍惜这树梢尚存的几抹红色,珍惜这深秋里难得的暖阳,珍惜这相伴了一生的、絮絮叨叨的老伴儿。不必为鸟雀的争食而烦忧,也不必为果实的凋落而叹息。天地万物,各有其份;人生一世,各有其时。能安于这园中的秋色,能悟得这取舍的平衡,能于晚景之中,存一份坦然而温暖的心境,这大约便是人间最可贵的“晚晴”了。</p><p class="ql-block"> 想到这里,心头那一点点的怅惘,竟像被这微风吹散了似的。我再抬头看那满树——或者说,那半树——的红柿子,在灰天枯枝的映衬下,反倒觉得它们红得更加可爱,更加通透从容了。</p><p class="ql-block"> 原来人们期盼的“柿柿”如意。这“如意”,其实不在那果实的多寡、口感的香甜、色泽的红艳,而是在人心境的丰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安 保 华</p><p class="ql-block"> 二0二五年十月二十五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