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十七）

惕惕

薛涛（十七）

在心猿意马，忐忑失态中，薛涛好不容易稍稍平静下来，她礼貌地将元稹引进竹楼，奉上刚煮好的蒙顶茶。茶汤清碧，浮着几片嫩绿的茶叶。元稹啜了一口，赞道：“好茶，配这红笺，更是绝妙。”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红笺，正是薛涛工坊里制造的那种，笺上已题了一首诗：

“锦江滑腻蛾眉秀，

幻出文君与薛涛。

言语巧偷鹦鹉舌，

文章分得凤凰毛。”

薛涛接过，见他将自己与卓文君并列，心中微暖。她自幼丧父，入乐籍后虽得韦皋赏识，却总被人视作“伶人”，鲜少有人这般尊重她的才华。

方才元稹那道目光似还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探究，几分温和，将她素来镇定的心防撞得七零八落。

自入蜀地这些年，她见惯了官场沉浮、文人雅客，却从未有一人能让她这般失态，连呼吸都要循着他的语调调整节奏。

“薛校书方才似有话欲言？”元稹的声音忽然响起，清润如玉石相击，打断了她的怔忪。

她猛地抬头，恰好撞进他含笑的眼眸里。那双眼瞳深邃如潭，映着窗外的竹影，竟似藏了整片春日的风光。薛涛慌忙错开视线，指尖攥得更紧，连耳尖的绯红都蔓延到了下颌：“大人说笑了，不过是见案上茶烟袅袅，一时失了神。”话一出口，才觉声音有些发颤，忙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冰凉的茶汤滑过喉咙，却没压下那点慌乱。

元稹见状，眼底的笑意更浓了些。他早听闻薛涛才思敏捷、性情洒脱，今日一见，却发现这位名动大唐诗壇的女校书，竟有这般青涩羞怯的模样，倒比传闻中多了几分鲜活。他指尖叩了叩案上的笺纸，那是薛涛方才抄写的道家经文，字迹清隽秀丽，带着几分风骨：“校书的字迹，果然名不虚传。观此笔锋，倒似有卫夫人的筋骨，又藏着几分柳公权的刚劲。”

这话恰好说到了薛涛的心坎上。她自幼习字，最喜卫夫人的《笔阵图》，寻常人只赞她字迹好看，却少有人能看出其中渊源。此刻被元稹点破，她眼中瞬间亮起微光，先前的羞怯散去不少，语气里多了几分遇知音的欣喜：“大人竟也懂书法？世人多赞卫夫人‘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却少有人知她落笔时的刚劲——倒是大人目光锐利，能辨出其中真意。”

见她终于放开了些，元稹也来了兴致。他起身走到案边，拿起薛涛搁在一旁的狼毫笔，蘸了蘸墨，在空白笺纸上写下“锦江春色来天地”七个字。笔锋流转间，既有行书的洒脱，又藏着楷书的沉稳，墨色浓淡相宜，竟将锦江春汛的磅礴与灵动都融在了笔尖。

薛涛凑过去细看，目光落在“春色”二字上时，心跳又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那“春”字的撇捺舒展，似春风拂柳；“色”字的末笔轻挑，竟像极了方才他看她时的眼神。她指尖轻轻拂过笺纸，墨香混着他指尖残留的温度，让她忽然想起方才那句险些脱口而出的“美哉！郎君”，脸颊又热了起来。

“校书若不嫌弃，不如也添几笔？”元稹将笔递到她面前，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她的指腹，两人都愣了一下。薛涛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却还是接过了笔，低头在他写的诗句下续道“玉垒浮云变古今”。她刻意放缓了笔速，墨色落在纸上时，却还是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方才那一瞬间的触碰，似有电流窜过四肢百骸，让她连握笔的力道都有些不稳。

元稹看着她续的诗句，眼中满是赞赏：“‘来天地’对‘变古今’，既合平仄，又藏深意。校书之才，果然名不虚传。”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耳尖上，语气里多了几分温和，“听闻校书近来新制的松花笺，色如松花，质如凝脂，不知今日可否有幸一见？”

提及自己亲手制作的松花笺，薛涛眼中的光芒更盛了。她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个锦盒，打开时，满盒的松花笺泛着淡淡的黄绿色，似初春的松花落在纸上，还带着几分草木的清香。她取出一张递给元稹，指尖轻轻按着笺纸的边缘，语气里带着几分骄傲：“这笺纸需用松花汁浸纸，再经日晒夜露，需得七日方能成。寻常笺纸吸墨过快，唯有这松花笺，能藏墨色，显笔锋——大人若喜欢，便拿几张去用。”

元稹接过笺纸，指尖摩挲着纸面的纹理，只觉细腻温润，果然名不虚传。他低头看着笺纸上淡淡的松花纹，又抬眼看向薛涛眼底的笑意，忽然觉得这锦江的春色，竟比不过眼前人的半分神采。他将笺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怀里，语气里多了几分认真：“既蒙校书相赠，我定当好好珍藏，日后若有新作，定用此笺书写，再呈给校书品鉴。”

薛涛听他这般说，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她看着他将笺纸妥帖收好的模样，忽然觉得方才那颗怦怦乱撞的心，竟慢慢安稳了下来——像是漂泊已久的船，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岸。她低头抿了抿唇，再抬眼时，眼底的羞怯已化作了坦然的笑意：“那我便等着大人的新作。只是大人可要记得，这松花笺最忌墨色过浓，落笔时需得轻缓些才好。”

“校书放心，我定当谨记。”

薛涛忽然觉得，今日这场初见，或许真的是老天的安排。她看着元稹眼底的笑意，听着他温和的语调，忽然想起方才那颗失了章法的心，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原来有些相遇，真的能让往后的岁月，都染上春日的暖意。

此后几日，元稹常来碧鸡坊。有时两人在竹楼里谈诗论赋，他说起长安的繁华，她说起蜀地的风物；有时他会带着她泛舟锦江，看两岸的芙蓉花映着春水，听渔舟唱晚。他曾在月下为她抚琴，琴音是《凤求凰》，她便在一旁以红笺题诗，墨字随着琴音流转。他说：“涛卿的诗，有女儿家的细腻，却无小女子的纤弱，倒像极了蜀地的山，既有柔情，又有风骨。”她听着，指尖在红笺上停顿，忽然觉得，迷姑说的“坎”，或许就是眼前这人。

那几日成都总在下雨，雨丝细密，将碧鸡坊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元稹来时，常带着一身雨气，她便为他煮驱寒的姜汤，看着他捧着瓷碗，眉眼弯弯。他曾无意中说起，自己年少时家贫，母亲含辛茹苦将他养大，如今虽为官，却总觉得亏欠母亲。薛涛听着，想起自己年少时随父入蜀，父亲病逝后，她孤苦无依，只得入乐籍谋生，心中竟生出几分同病相怜。她取出自己珍藏的一幅《蜀川图》，是前朝画家所绘，图中锦江蜿蜒，蜀山巍峨，她在图上题了一首诗：

“蜀川风景胜江南，

年少轻舟往复还。

君若到时秋已半，

西风愁起绿波间。”

元稹接过，摩挲着画轴，轻声说：“我在视察期间，一定要与你一同游蜀川，看遍这图中的风景。”

薛涛的心，就在那句承诺里，彻底软了下来。

就在这夜，薛涛在情动的冲击下，久不能眠，她驰骋想着与元稹携手乘骑，泛舟览游蜀地山水美景。

今日薛涛邀约元稹游锦江，两人并肩往江边走，薛涛的竹篮挂在臂弯里，偶尔与元稹的衣袖碰在一起，她便悄悄往旁挪半寸，却又被江风推得近了些。江边的柳树已垂了绿丝绦，风一吹便拂过肩头，元稹伸手替她拂开沾在发间的柳絮，指尖不经意触到耳后，薛涛猛地转头，撞进他带笑的眼眸里，忙低下头去看脚下的青石板：“船家该在码头等了。”

码头边泊着只乌篷船，老船家见了他们便笑着撑篙：“薛校书今日可是带贵客游江？”薛涛未答，元稹已接过竹篮放在舱中，伸手扶她上船。乌篷船缓缓驶离岸边，锦江的春水泛着粼粼波光，远处的九眼桥像卧在碧波上的长龙，岸边的桃花落了满堤，风卷着花瓣落在船板上，元稹弯腰拾起一片，夹进随身带的书里：“这锦江春景，倒比长安的曲江多了几分柔婉。”

“元郎是长安人，怎的倒夸起锦江来了？”薛涛坐在舱中，将竹篮里的松花笺取出来，摊在膝上的布垫上。浅黄的笺纸在阳光下透着微光，元稹凑过来细看，指腹轻轻抚过纸面：“这笺纸竟带着松针的纹路，校书的手艺越发精巧了。”薛涛耳尖发烫，从怀中取出支紫毫笔，蘸了些淡墨：“元郎若不嫌弃，便在此笺上题句可好？”

元稹接过笔，略一思忖便在笺上写下：“锦江江上探春回，隔岸桃花蘸水开。”笔锋刚劲，却又带着几分柔情。薛涛望着笺上的字，指尖轻轻点在“探春回”三字上：“元郎这‘探’字，倒像是说你为春而来。”元稹放下笔，目光落在她沾着松粉的指尖上：“我原是为公务而来蜀地，却不知这锦江的春，竟都在薛校书的笺纸上了。”

船行至江心，老船家停了篙，任由乌篷船随波漂荡。元稹取过锡酒壶，倒了两杯米酒，递一杯给薛涛：“这桑落酒需温着喝才好，可惜船上无火，只能饮凉的了。”薛涛接过酒杯，酒液沾着唇瓣，带着些微的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了心口。她望着元稹举杯的模样，忽然想起他写的《离思》，轻声念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元稹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她，眼底的笑意淡了些，多了几分认真：“校书也读过我的诗？”薛涛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元郎的诗，蜀地的文人都爱读。只是我总觉得，这‘巫山云’，倒不如锦江的雾来得真切。”元稹望着她眼底的水光，忽然伸手，替她拂去落在颊边的碎发：“若校书愿为我留在此间，我便不再寻那巫山云了。”

薛涛的心猛地一跳，忙转头望向窗外，却见岸边的芦苇荡里，几只白鹭振翅飞起，划过碧蓝的天空。她指尖攥着松花笺的一角，纸边被捏得发皱，轻声道：“元郎的前程在长安，怎会为蜀地停留？”元稹沉默片刻，将杯中的酒饮尽，伸手将她膝上的松花笺叠好，放进自己的衣襟里：“我虽不知日后如何，但此刻锦江的春、松花笺上的字、还有身边的人，都是我不愿舍弃的。”

乌篷船渐渐驶回岸边时，夕阳已染红了半边天。元稹扶薛涛下船，从怀中取出那叠松花笺，又添了张新的，在上面写下自己的住处：“明日我休沐，校书若得空，便来舍下坐坐，我煮茶与你论诗。”薛涛接过笺纸，指尖触到他残留的温度，轻轻点头：“明日我带新制的松花笺来。”

两人在码头告别，元稹望着薛涛提着竹篮远去的背影，她的青裙扫过满地桃花瓣，像裹着一层春日的风。他摸了摸衣襟里的松花笺，纸上的松香混着她身上的兰花香，竟比酒还让人沉醉。而薛涛走在回家的路上，指尖反复摩挲着笺上的字迹，夕阳的余晖落在笺纸上，将“明日”二字染得暖融融的，像心头那点渐渐升起的、不敢言说的情意。

次日清晨，薛涛提着装满松花笺的竹篮，往元稹的住处走去。路过巷口的茶摊时，买了些新焙的碧潭飘雪，想着他爱喝茶。走到院门前，正欲敲门，却听见院内传来他读书的声音，是她昨日在松花笺上写的《春望词》“花开不同赏，

花落不同悲。

欲问相思处，

花开花落时。”

薛涛的手停在门环上，耳尖发烫，却忍不住轻轻推开门。院内的海棠开得正好，元稹坐在廊下，手中捧着那叠松花笺，见了她便笑着起身：“校书来得正好，我正读你写的词，这‘花开花落时’，倒像是说我们昨日游江的光景。”薛涛走进院中，将竹篮放在石桌上：“新制的松花笺，比昨日的更细腻些，元郎若喜欢，便都拿去吧。”

元稹走近，从竹篮里取出一张笺纸，放在鼻尖轻嗅：“还是带着松针的清苦气，像校书的性子，外柔内刚。”他伸手牵住她的手，指尖带着茶盏的温度，“我已煮好了碧潭飘雪，我们就在廊下论诗，可好？”薛涛望着他眼底的认真，轻轻点头，任由他牵着走到廊下。

阳光透过海棠花的缝隙，落在松花笺上，浅黄的笺纸泛着微光，像铺了一层春日的暖阳。两人并肩坐在廊下，手中捧着温热的茶盏，偶尔在笺上题句，墨香混着茶香、松香，萦绕在院中。薛涛忽然觉得，或许这锦江的春不会老去，就像这松花笺上的字，会一直留在彼此的心上，伴着花开花落，岁岁年年。

浣花情暖

暮春时节，浣花溪畔的竹屋浸在柔暖霞光里，檐角垂落的绿萝沾着暮色轻晃。薛涛指尖还捏着半盏未凉的蒙顶茶，见元稹掀帘而入，玄色衣袍上沾了些晚露，便搁下茶盏迎上前，声音软得像檐角垂落的丝线：“今朝不是元君的沐休日吗？小女可为君操劳否？”

话音刚落，颈间便漫上热意，她垂眸望着自己绣了兰草的裙摆，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元稹早已上前，温热的手掌轻轻裹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指节处因抄诗磨出的薄茧，眼底盛着化不开的柔意：“今日也是涛卿的沐休日哟。”

他牵着她往内室走，暖意顺着衣襟缝隙漫进来——炭盆里的银霜炭燃得正好，映得铜制浴桶泛着暖光，桶中温水冒着细密的热气，飘着几片新鲜的白兰花。元稹从身后轻轻拥住她，指腹顺着她腰际的系带缓缓游走，衣衫滑落的瞬间，他俯身将她打横抱起，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满室春光，稳稳将她放进浴桶。温水漫过肌肤时，薛涛忍不住轻颤，元稹却已屈膝在桶边，指尖舀起温水，细细拂过她肩头的碎发，柔情蜜意地吻着薛涛耳说：“往后沐休日，都有我陪你……”

赠涛卿

元稹

浣花暮雨浸衣香，

执手相携入暖汤。

不负春光不负卿，

一宵同沐好时光。

答元郎

薛涛

内室灯暖映君裳，

温汤漫过旧时伤。

愿得朝夕长相伴，

莫教相思隔潇湘。

八旬翁惕惕（黄惕曾）乙巳蛇年九月初四日（2025年10月24号）于沪上书房，酷暑刚过，寒霜节临，早晚天寒，添衣加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