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树林的暮色与新生

周杰祥

我们走进这片林子时，太阳正斜斜地挂在天边，快要挨着远山的眉梢了。最后一抹光，像是熔了的金子，不吝啬地泼洒下来，却叫这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树冠给筛过了。落到我们身上、脚边的，便只剩下些温存的、跳跃着的光斑了，恍恍惚惚的，像是谁撒下的一把碎金，又像梦里的眼睛，一眨一眨的。这便是罗托鲁亚的红树林了。一股子潮润的、带着陈年腐叶与新生草木混杂的气息，幽幽地扑面而来，将人温柔地包裹住。四下里静极了，只闻得我们自己的脚步声，沙沙的，像是怕惊扰了这林子的一个悠长的旧梦。

目光所及，尽是些参天的巨木，一棵棵都沉默地、笔直地向着那看不见的天空里挣着、长着。它们的干是赭红色的，斑斑驳驳地生着些青苔，像一件件年代久远的袈裟。我走近一棵大树，试着张开臂膀去环抱，那树干却是那样的粗壮，怕是四五个人手牵着手，也未必能合拢。我仰起头，尽力地向上望去，颈子都仰得酸了，也望不见它的顶梢，只看见枝柯交错，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暗绿色的网，将那一片天光云影都严严地遮住了。站在这庞然的静默里，人便觉着自己渺小得像一只蚁了，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种敬畏来。这千百年的风霜雨雪，它们便是这么一言不发地承受着，生长着，将岁月都化作了身上沉甸甸的年轮。

我们信步走着，踩着厚厚软软的落叶，如同走在时间的毡毯上。不经意间，转到一处稍显开阔之地，目光便被一样物事牢牢攫住了——就在那一片欣欣向荣的、挺立的树林边，我看见它了，那棵倒下的树。

它原是这片林子里的“老人”吧，想来也曾有过摩云拂日的威风。不知是哪一场风雨，让它再无力支撑那伟岸的身躯，终于轰然倾颓。而今，它那巨大的躯干平平地卧于大地，像一位卧于榻上的长者，身躯虽倒，气息犹存。它的根，想是并未全然断绝，仍深深扎在故土里，维系着这庞然躯壳最后一丝与大地的血脉。身上覆满了青苔与地衣，如同岁月的毡毯，诉说着它倒下后的悠长年月。若只是这般，便只是一段令人唏嘘的旧梦，一曲未尽的挽歌了。然而，奇景却正在这里。

你瞧，它那横卧的、看似已然失却了方向的主干上，那许多向上竖起的、原该随之枯萎的枝桠，竟没有一根是认命地低垂着、腐朽着的。它们每一根，都像是倔强昂起的臂膀，从那古老而尚未死去的躯体里，贪婪地汲取着大地经由残根输送来的最后滋养，承接那林间筛下来的天光雨露，重新爆发出惊人的生命力。一根，两根……我细细数去，竟有六根主要的枝桠，全然不顾母体已然倾倒的宿命，只管自己笔直地、奋力地，再度向着天空生长着。它们吸吮着，挣扎着，竟也长得有合抱之粗，数十米之高，皮色青润，枝叶扶疏，俨然是六棵倚着母体而生的、独立的大树了！

我怔住了，心里蓦地涌起一阵热。这是怎样的景象呢？一个倒下的巨人，并未就此沉沦，它借着那未断的根脉，用它卧于尘泥的躯体，作地基，作温床，重新托举起了六个新的、冲向云霄的生命。它们是从沉寂里开出的鲜活的花，是从绝境中唱出的嘹亮的歌。那倒下的，仿佛不曾真正倒下；那看似终结的，分明又在原处辉煌地开始了。光与影在这新生的“树林”与古老的躯干间流转，你几乎能听见一种声音，一种沉默的、却比涛声更撼人的咆哮——那是对命运的不屈，是生命本身那不可摧毁的意志的呐喊。

我于是想起我们人的境遇来了。人在旅途，谁不曾遭遇风暴，谁不曾有过仿佛被连根拔起、轰然倒下的时刻呢？那时的我们，或许也觉得前路已绝，生机已断，满目皆是苍凉。然而，这棵树却告诉我们：即便倒下了，只要与那生命之源——我们的信念、我们的热爱、我们的根基——尚未完全割断，便不必绝望。从你的“枝桠”里，从你的阅历、你的智慧、你的坚韧里，难道就不能重新长出挺拔的枝干来么？这棵巨树，用它自身的存在，便将“不屈不挠”四个字，写得如此顶天立地。

夕阳的光，此刻愈发地淡了，成了浅浅的玫瑰紫，温柔地敷在那六棵树的梢头，像一顶华美的冠冕。林子里愈发幽暗，那光斑也渐渐隐去了。我们悄悄地退出林子，仿佛退出一个庄严的圣地。

回头再望，那巨树的身形已融入沉沉的暮色，看不分明了。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用它那横卧而犹生的躯体，作一座不朽的桥梁，连接着死亡与新生，诉说着毁灭与创造。而我心里，却仿佛被那金色的夕光点亮了似的，带着一份沉甸甸的、关于生命的领悟，踏上了归途。今夜，我的梦里，大约也会长出那样一棵倔强的、永远生长的树罢。

25/10/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