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有故事的鸭子

城里月光

　　今年国庆中秋假期，我独自乘高铁回了一趟上饶老家，陪伴家里的两位老母亲。

我回到老家的当天，便感受到日常在乡村生活少了代步车，又不会骑电动车的我，从西山家到娘家来回奔走，出行极其不方便。于是，明白了当下为何能看到电动车无处不在地横行，它的便利已不言而喻。

第一天，我先在娘家住下，次日上午去了西山，陪家婆吃了两餐饭后，又回娘家住。期间是小姑子水仙骑电动车来回接送我。

十月三日下午，我正在徐家陪母亲聊天，接到家婆在西山家中打来的电话。家婆在电话里问：“后天三舅和三舅妈要来家里玩，你是不是回来吃饭？”

“好，我刚好计划明天回家。”我当即给出确切回复。

家婆听后很开心，我手中的电话，仿佛被她的惊喜传动着，振动着。我知晓，她打这一通电话，准是想我了。只是巧借舅舅要来家里为引子，召唤我回西山家里。

次日一早，我正要出门回西山时，母亲便开始对我千叮万嘱：“你家婆现在身体欠安，年初那次大病后已大不如从前了。回到西山家中，你就是主心骨，一定要自己动手做饭，不能再放任家婆去做，提醒她多休息。”

母亲总是如此适时地嘱咐着我，无论我去哪里，也似乎忘记我也近中年了。只要我出门，便会让我带着她的叮咛出发，生怕我的行囊太轻，临行默默填充。她是生怕我的失礼，或不懂事，遭人嫌弃。

我诚恳而认真地对母亲点了点头。母亲站立在门口，依依不舍地目送着我离开，仿佛我又是去到千里之外的他乡。

中午，在西山餐桌吃饭时，家婆同我说：“明天中午最少有六七人吃饭，计划杀一只鸭。明天上午杀，恐怕来不及。所以今天下午宰杀，需要你来弄。”

即使母亲不叮嘱，我也深知，单凭家婆病后虚弱的身子，恢复到如今能勉强自理，已非常令我们知足而满意了。至于杀鸭之事，自然是不再让她而为。换作以前，她压根不会同我商量，独自去完成。

我准备好宰杀鸭的工具，按着家婆交待，先去到后院栅栏。想着家婆的话，随便逮一只鸭子。看我能逮到哪只，便宰那只。

我记下家婆的话，一路上想着，不知今天哪只鸭子运气好，能撞到我初练的手上啊！这可是我人生第一次经历啊。

当我推开栅栏门，才知唐老鸭还真的是笨而萌的家禽。它完全不像鸡，见到来陌生人靠近时，会及时散开，逃离，甚至高飞远离。我刚现身，鸡几乎顷刻间，闪离了我。而其他几只鸭子，傻傻地伫立在我面前，还不时伸展着脖子，露出一副貌似要挑战我的神情。

我弯下腰，随手一挥，几乎不费吹力便逮到距离我最近的一只鸭子。我先将它摁在地上，再用手稳稳地将它一对翅膀的根部，交叉扣住，双手紧扣在翅膀根部交叉的位置，将鸭子提起。提在手上沉甸甸的，这只鸭子少说有五六斤。

我提着鸭子，走出栅栏，关上栅栏门。鸭子开始在我手中挣扎，不知它是兴奋，还是预知自己命运会遭来不测，即结终结。

如此沉，我生怕被它挣脱逃离。于是我改用双手紧紧地擒着它翅膀根部，一口气提到自家屋旁的一条水渠边。

我一抬头，看到家婆已提着刀，站在水渠旁等候我。我从没有宰杀过家禽，自然不敢冒然，只得由家婆操刀。

我靠近水渠旁半蹲下，将鸭子放在地面上，右手仍擒按在鸭子翅膀的根部，左手抓住鸭子双腿，牢牢擒住，避免它挣扎。

家婆提醒我，要先将鸭颈部喉管处的绒毛拔干净，以便她下刀。又同我说，鸭子血性很强，常有一些无经验的人，宰割喉管没割到位，被割过一刀的鸭子，一边奔逃一边滴血的现象，弄得地面到处血淋淋的，惨不忍睹。

我看着家婆紧握着刀，刀口落在距离鸭头两公分左右的喉管上，反复来回割，动作像拉锯一样。只见鸭血缓缓涌出，滴进水渠中，瞬间被流水带走了。刀口上，依然有一股很浓重的血腥味，令我倍感心慌。

几分钟后，眼见鸭血已流尽。家婆同我说，“现在村里无代加工去毛的宰杀场，只有镇农贸市场才有，而你又不会骑电动车，我们也不便托他人捎去处理，只能在家烧开水，手工除毛。”

“嗯，没关系，我慢慢弄就好了。别担心！”我回应着。想着村里距离镇区，少说有四公里路程，而近日这么猛烈的阳光，即使是我会骑电动车来回，我可能也会放弃，实在太晒了。

自我嫁入方家，已廿余年，家婆极少让我进厨房帮忙做饭，她视几个媳妇比对亲闺女还溺宠，总说我们在外打拼很辛苦，难得回家，要好好休息，拒绝我们搭手做家务。可每次叫水仙做事，她却毫不犹豫。但凡她能独自完成的事，决不让我插手的，更别说宰杀家禽这么复杂的活。如今，她进年迈之际，早已力不从心。当下这活对我而言，确实是一件难为之事，但当无人可靠时，我也只有咬牙默默而为。

从宰杀前的准备，到烧开水，拨毛，再到开堂清肠等工序，家婆无时无刻地在旁指引，我如同她的机械手，听着指令操作。当我用剪刀扒开鸭肚皮时，家婆仅瞟了一眼便说：这只鸭子很快会下蛋了。

我听后很好奇，便询问：“您是如何断定的？”方知鸭子肚内，已有一串大小不一如葡萄状的蛋籽。

接着，家婆又提醒我，哪些内脏要丢弃，哪些是可以食用的。听着她的指引，我依次操作，不时提问。我如同一位临床医学实习生，正在上一堂以动物体解剖的实操课。从中大致类推，人体内脏器官结构。这也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对动物内脏实施分离与解剖，有了全面而深入的了解。恍惚中，我感觉这只鸭子落在一个小白手中，被宰杀，是何等幸运。它实现了价值最大化，如同身体被捐赠，又成了医学科普教材。

当我如此思量着，手中的活还未处理完毕，却发现晚饭又等着我做了。于是我停下来，先去忙晚餐。

晚饭结束后，又开始继续。我去水池接了半盆水，将整只鸭子浸泡在水中。只见先前未拔干净的鸭毛，全部浮了起来，我再逐一拔除，如拔眼中钉一样，一根根拔去。如此翻转又拔了半小时，绒毛基本被除尽。

忙完后，我直起身子，感觉到一阵腰酸背疼。心里估摸了一下，前后耗时三个半小时。

再摊开看自己这双手，由于长时间浸泡水中，已皱了皮，苍白得失了血色。看上去与鸭掌毫无区别。

回想起家婆中午说过，送一只鸭子去农贸市场加工去毛，仅需几分钟，费用也就五元一只。

我将处理完成的鸭子，悬挂在后院的墙壁上沥水。转身回到屋内，忍不住同坐一旁的家婆开了一句玩笑：“妈，您看我忙了大半天，是不是才挣五元哈！”

我一边说，内心不免有些鄙视自己。可家婆的回应却令我很欣慰：“你这手工处理，何止是五元嘛，不说机器处理不如你细致，而且机器处理是用药水脱毛，有时鸭皮会烫破，煮熟的鸭肉吃起来总会少了一个味道。另外，我们留下这一只鸭毛，还能换回两元啊。”

我自知家婆如此回应，是在安慰我。回想着自己年少时，缺少生活技能方面历练，步入中年时已隐约暴露出自己的无能。那些曾被我忽视或偷下的懒，总被无声地记录着，被袒露出来，成为有迹可循的路径。正所谓人生走过的每一步，在日后都算数，也会在暗处被记录，又在日后被显露。

第二天早餐时，家婆提醒我上午要抓紧时间给鸭肉分解切块，爆炒。高压锅要炖鸭肉，炖好鸭肉后，还要炖红烧肉，要预防锅会忙不过来哦。

家婆每一句吩咐，如广播一样在我脑海回放，她是注重办事效率的，时刻督促徒弟。正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从这只鸭子开始，手把手教我，带领我从前厅到后厨，完成巧媳妇的切换。从客厅到餐厅，看似几步之遥，却有着不可逾越的沟壑与挑战。

常言道，民以食为天，病从口入。看似简单的一日三餐，从菜园、菜场到厨房，再到餐桌上，维系一家人安康的必定归功于厨房。都说村庄炊烟袅绕，是人间最美的烟火，是保障家庭健康和幸福之源泉。

感悟着家婆手把手，毫无保留地传授生活技能的这份良苦用心，她是预防日后，家里宴请宾客时，我要能独立应对。她相信我只要多经历几次这样的流程，便能从中得到历练与蜕变。

可见家婆对我这个徒弟寄予了厚望，我也必定是方家要传承厨娘衣钵之人，如她年轻时所经历的一样。正所谓万事开头难，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难怪今年几次返家中，只要我在厨房做事，家婆便会坐一旁观望着，像是守护神，坐等我随时可能会寻东问西，少物补缺。她不是不放心，而是想恰到好处候着，适时提醒我，为我保驾护航。她深知当下步入厨房掌勺的我，如同刚入校的一位小学生，战战兢兢。虽然身系围裙，有模有样，实则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毫无经验却又被逼着上厨的厨娘。

我听着家婆的指引，机械式地按步操作。一边在脑海里重复，反复加强着记忆，叮嘱自己举一反三，学会以此类推。总结并想象其他类似菜，是否也可照此，如速成一道烹饪模式，随时以备复制。

俗话说：牛头煮不烂，捅火再加炭。既然不熟练，就好事多磨吧。我切好佐料，备齐所用食材，点火开锅。锅热加油，稍后加入佐料，再倒入鸭肉，进行一番爆炒，转色后加水再入高压锅炖……

在旁的家婆，时不时给我点赞，肯定我。如同添油加醋一样，不断给我脑海注入调味剂，也如同在火焰上撒上一把助燃剂，让激情加速燃烧。

在炖鸭期间，我和家婆在厨房，边做边聊天。一边照顾火力，一边准备午餐的菜，备好后等待水仙来掌勺烹饪。水仙的烹饪技术堪称一流，是众亲友口中公认的“烹饪博士”。

　　在我的印象中，只要家里来了客人，家婆会毫不客气地把她召回。我内心因此对小姑子水仙，莫名地感激和钦佩。这些年，她一直在这方面替我任劳任怨，廿余年如一日。

上午十点左右，水仙夫妻俩抵达西山，还从镇上买回很多菜，看来明天中秋节的菜也备齐了。

鸭肉已炖好，飘香四溢。水仙刚走进一楼客厅，便被溢出的香味吸引进厨房，马上张罗起来。厨房里，有了这位烹饪大师，我和家婆俩貌似呼吸都顺畅了起来，内心无比踏实。

半小时后，舅舅和舅妈俩开车抵达家中。家里瞬间热闹起来，欢声笑语。乐得家婆忙前忙后，不亦乐乎。她原预计她侄女晨晨一家三口会同来，听说临时有事，没有同行。

十一点半左右开始午餐，我们六人围坐在一张八仙桌上，开始有说有笑地享用美食。

家婆坐在上位，笑得合不拢嘴，快乐得如孩子一样。不时用筷子如指点江山般，提醒大家吃鸭，恨不得如往年一样给大家夹进碗里。后来因我们私下多次提醒，她才扭转了这一传统之举。

都说自家养的家禽，味道香浓。如今只有回到乡下，才能吃上现宰自养的家禽。不仅口感和香味独具特色，情感方面自然也加了分。姑爷，舅舅和舅妈三人不时称赞说：在自家用餐就是不一样，蔬菜和食材新鲜，吃得放心，味道实在是好极了。对比生活在县城，即使花多了钱，也买不到自种放心的食材，享受不到如此美味。

我在旁默默听着，笑着，吃着，不时点头回应，没有多言。

水仙突然转过头，对我称赞起来，感叹我厨艺进步很大，今天做的鸭肉很入味啊。

我听后有些自愧不如，回应道，“惭愧了，昨晚大嫂还给我提供了做鸭的要领和步骤呢！我是得到名师点拨哈。也并不是我进步大，其实是今天这鸭子很不寻常啊，它是一只有故事的鸭子。当然，鸭毛被彻底清除干净，令人放心是一方面，而美味的最主要原因是这只鸭子，长期以来倍受主人恩宠，跟着主人在院子里一块乘凉长大的。你们应该没有听说过鸭子也乘凉吧！它还很荣幸地成为我初学做硬菜的一道食材。更重要的是，还很幸福地有你们一起见证啊！”

我面带笑容讲着，有点像卖关子，抛出一句话引子。众人听到乘凉两字，纷纷表示出好奇，目光中仿佛带着疑问：快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我将昨晚与家婆在院子里乘凉聊天的场景，又还原了一遍。

“昨晚八点多，我和妈俩坐在前院乘凉，一边聊天，一边赏月。我时不时听到身后不远处栅栏角落，传来几声鸭子叫，很是吃惊。

一般这个时间点，村里各家的家禽都进屋内窝里了。我曾协助过几次，也熟知妈妈每天傍晚六点左右，会将白天放养在外面的这群鸡鸭，全部赶回后院小屋独立的窝里。我当时嘀咕，怎么还有鸭子在外面唱歌，是不是漏在外面找伴了？

当然，这鸭叫声音在当时幽静环境中响起，被我听来还是有些惊讶。在家婆听来可能是亲切，仿佛那是为她在高歌。

我问了妈：是不是有鸭子还没有回笼呢？我听到了鸭叫声！

妈妈这才笑着同我说：是呢！我们鸭子还在外面，我还没有让它们回屋。天气这么热，我想鸭子也怕热嘛，所以先放它们在院子里玩，也乘一会儿凉，等我乘凉回屋时，再去将它们赶回鸭笼，今年夏天都这样。

听妈如此说，我内心不由地好羡慕这群鸭子啊，原来它们也享受着无微不至地关怀与体贴，这不是抢了我的母爱嘛！

当然，话虽如此说，我心里却很清楚，它们也是一只只鲜活的小生命，夜里虽在暗处，却也能默默陪伴主人。偶尔发出几句叫声，或许是提醒主人，不要遗忘了还没有回窝的它们。亦或许是它们知道主人独自在院子里乘凉，也会寂寞。发声是表示它们的存在，宣誓它们不离不弃地陪伴与守护，让主人听到这阵熟悉而亲切的叫声后，内心得到一份有生力量或壮胆，不再孤寂与失落。我相信它们是通灵性的，要不然，为什么主人每去喂养时，它们都很欢快地聚拢过来，纷纷围着呢！也许这才是年迈妈妈，即便病后已弱不禁风了，仍坚持要饲养家禽的原因。这是一份双向的生命守护，更是一份精神依托。每当妈妈想起逢年过节时，我们会回家，能吃上她亲手饲养的家禽，岂不是更会用心保重自己身体嘛！

如此一想，我瞬间对这群家禽肃然起敬，满怀感激之情，是它们替离家远游的我们，默默陪伴独居妈妈。它们不会言语，也不惹事生非，总归是一群很不错的小伙伴。有它们在家，在我们院子里，更添了一份生机。

家禽的出生与落户，如同人的出生背景一样，也要找对家庭投胎落户啊！寄养在不同主子的家里，便会享受着不同级别的待遇。有些被主人寄予了厚望，有些成为伴手礼馈赠给亲友。虽然，最终都会成为盘中餐，但所承载的使命和意义，却大不同。

它们从何而来，在什么样环境中成长，礼遇到主人的悉心饲养，但凡我们用心观察，每一只家禽都有成长的故事，只是故事不曾被揭晓，被忽略了而已。

这一次，这只鸭子恰好撞上小白的我，负责处理。从解剖到烹饪，都是我的第一次练手，相当于处女作哈。还多亏妈妈带着我，现场传授技艺，这是多么美好的一段幸福而难忘的经历。你们说，这是不是一只有故事的鸭子呢！它不言不语，却完成了价值使命，只要我们恰当给它冠名，或赋予内涵，这鲜活而短暂的一生，也算不同凡响吧。”

我如一位讲述者，顷刻将一箩筐话和盘倒出，笑容中夹着自豪感溢满全屋。

家人听后，恍然大悟。谁知盘中鸭，不止是一道美食佳肴，更是一份情怀。鸭子的故事，诠释着主人对家人深切地关爱，也开启了我们几个亲友本次欢乐团聚的趣事，更是一份朴实无华的生活写照。

我们常年在他乡追逐梦想，终其一生在苦寻和追求幸福。可平凡的我们，大部分处在平淡而朴实的生活中，日复一日中度过。在日常简单的生活中，感受一份知足，在趣味横生的话题中，感受家人彼此的关爱与温暖，在年复一年中成熟到老。

思索才发现，原来幸福就在这日常真实而平淡的生活中，恰在举手投足之间，或在指尖，或在盘中餐，开启每天味蕾的体验与享受，更是感受一份有家、有爱、有温暖的氛围！

都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人生百态各品风味！天下大同，南天地北，不分东西，餐桌饮食文化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