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每到此时,便越来越想念元龙镇,想念曾经的少年上学的元龙时光,皆因柿子红了萦绕心头。这念头一来,便有些刹不住了。我恍惚记得,元龙镇的西边街头,是有两棵柿树的。一棵倚在一家古老房子的东墙角,一棵立在村边井台边。那东墙角的,似乎更老些,虬枝盘错,铁黑的树皮上裂着深深的纹,像农人手背上的筋。此刻,它们怕是都已缀满了累累的果实,红得正艳罢。</p><p class="ql-block"> 那红,该是怎样的一种红呢?不是桃花的那种轻浮的绯红,也不是榴花的那种灼人的火红。柿子的红,是厚实的,温润的,仿佛是把一整个夏天的日头和秋天的风霜都吸纳了进去,酿成了一种半透明的、沉甸甸的红玉。天色是灰蓝的,像一块洗旧了的粗布;山色是苍郁的,带着些微寒的黛青。就在这一片素净的底子上,那满树的红,便“呼”地一下烧进你的眼里来,不声张,却又有一种不容置辩的热烈。走近了看,那一个个柿子,是那样丰腴地、憨拙地挂在枝头,带着一层薄薄的、天生的白霜,像美人睡起脸上残存的脂粉。沉甸甸的,把枝条都压得弯了下来,一副谦卑的、待人来摘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想着想着,嘴里便似乎泛起了一丝清甜,那是熟透了的柿子的味道。然而这记忆里的甜,终究是虚的,反倒勾起了肠胃里一份真实的、空落落的寡淡。这城里的水果摊上,自然也有一排排码得齐整的柿子,名目也好听,什么“蜜柿”、“脆柿”,样子是周正的,颜色是均匀的,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也曾买来尝过,甜也是甜的,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那甜,太直白,太单薄,没有那股子来自泥土的、醇厚的劲儿,更没有那阵伴着秋风一同咽下的、凛冽的清气。</p><p class="ql-block"> 我的思绪,便不由地飘回到许多年前的一个星期口的午后去元龙街道上了。也是这样的季节,一农妇坐在井台边的矮凳上,脚边放着一个竹编的篮子。她仰着头,眯着眼,在满树的光影里,寻觅那些最红最软的柿子。然后用一个特制的、带着网兜的长竿子,轻轻地、小心翼翼地一旋,那柿子便完好地落到了网兜里,像一个安睡的婴孩。农妇是不许我们爬树去摘的,说那样会惊了树的神,明年便不结果了。她将摘下的柿子,在清冽的井水里一个一个地洗净,摆在廊下的青石板上。那红的柿子,衬着青的石板,颜色好看得简直像一幅画。我这个学生,是等不及它慢慢褪尽涩味的,总是偷偷拣那最软的,用手指捅开一个小口,凑上嘴去一吸——那股冰凉的、蜜也似的浆液,霎时便充盈了整个口腔,一直甜到心里去。那农妇这时总会笑着嗔怪:“慢些吃,慢些吃,瞧你那馋相!”那笑声,那柿子的甜,连同那秋日午后暖洋洋的阳光,仿佛都融在了一起,成了我记忆里关于元龙上学时最温暖的一块烙印。</p><p class="ql-block"> 忽然便有些懂得古人诗里的情怀了。那位叫白居易的诗人,在这样一个秋夜,独对一盏孤灯,听着窗外淅沥的夜雨,他想起的,竟是远方友人可能也在倚着栏杆,看那园中初熟的柑橘。他喃喃地自语:“凭君驿使报平安,谓言最是橙黄橘绿时。” 我此刻没有可寄语的驿使,元龙镇的柿树,想来也无人再去如农妇一般,那般珍重地摘取、存放了。它们大抵只是寂寞地红着,再寂寞地落下去,化作来年的春泥。这份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p><p class="ql-block"> 窗外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着,将那半空里游弋的微尘,也染上了些虚假的颜色。我默默地拉严了帘子,将那一片扰攘的光隔绝在外。屋子里,重新沉入一片静默的暗。然而,我的心却亮堂堂的,仿佛被千里之外,那满树温润的、红灯笼似的柿子,给映照着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