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当人躺在CCU病房时,看世界的角度不一样了,对医生,护士,护工也都会产生不同的感觉。</p><p class="ql-block">在心理学上,有一种病叫斯哥德尔摩综合症,说的是当人质被绑架时,会对绑架者产生特殊的感情,与被绑架者共情,同情对方甚至爱慕。</p><p class="ql-block">在ccu病房里的病人,当然是有自主意识意识的,234床不算,对给自己看病的大夫,护士,护工也会产生远远不止与工作关系的一种感觉。</p><p class="ql-block">医生自然就不必说了,虽然大夫过于关心病人,对病人来说不是什么好事,8床的病人,我后来听说,是主任的同学,主动来找主任看病,放了支架,结果当天晚上二次心梗,还好是在病房,人也差点没了,每次主任查房,都要去同学身边关怀许久。</p><p class="ql-block">我在病房第一夜的胸闷,也是支架后24以内最容易发生血栓的阶段,所以我估计主任在听到我晚上胸闷的症状,脑袋一定也是嗡嗡的,这边同学的二次血栓刚发生,要再来一个这样的病人,主任对人生要产生怀疑了。</p><p class="ql-block">所以我理解主任凌晨3点给我二次手术的心情和手术结束后那一声长长的出气。</p><p class="ql-block">当然在病房里除了查房时能看到大夫,病人相处的最多时间的是护士和护工。这里的每一个护士上班都带着口罩和小花帽,可以说,出了这个门,护士摘了口罩和帽子,我一个都认不出来,但在病房里,我是熟悉每一个护士,不看脑袋,我都可以认出来这是哪一个。</p><p class="ql-block">她们在我眼里,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身边的童子。</p><p class="ql-block">我可能是南海池塘里的一个浮游生物。</p><p class="ql-block">我都是仰视的眼光看这里的每一个护士,即便她们还只是一个个20出头的小姑娘。</p><p class="ql-block">我想这种角度,可能只有在CCU病房里才会有了。</p><p class="ql-block">因为我被禁锢在床上,我的胸前粘着传感器,灰色的线连着床边的仪器,手指夹着测量心跳的夹子,上臂套着测量动态血压的带子,氧气管套在鼻子下,即便后来我把氧气,夹子,还有测量血压的都拆了,翻个身也得提前把胸前的仪器线摆好。更不用说想下地走几步路了。</p><p class="ql-block">我后来出院回到家,半夜醒了起夜的时候,站在地上,还习惯性的摸了摸自己胸前,在安静的夜里,想起在病房的那几天,像做梦一样,如果那时候有人和我说,你受苦了,我一定泪流满面。</p><p class="ql-block">在CCU病房里,我交流最多的,是护工。</p><p class="ql-block">王师傅在病房里干了三年,当然是老资格的员工。</p><p class="ql-block">杨二妹也是山西人,虽然不如王师傅老练,但也足以应付工作了。</p><p class="ql-block">护工里的老三,河南人,56了,比我还大三岁,我估计她到CCU病房里也不比我早几天,因此虽然年纪大,但是新手,学徒。</p><p class="ql-block">她虽然刚来,但年纪那么大了,个子又矮小,来这里打工,肯定有说不出的不容易的,因此护士明知道有些活她干不了,干不好,也并不难为她。</p><p class="ql-block">按说她这个年纪,在农村孙子都应该上学了,可我问她时,她家有四个孩子,说老大刚毕业,老二在上大学,老三高中,老四初中。</p><p class="ql-block">我的老天爷。</p><p class="ql-block">我一下子明白为啥她56岁要出来干如此重的活,别说护工了,我估计如果她身体允许,抢劫她都得去,要供三个孩子上大学,作为一个农村妇女,老公也顶多能出来当个保安,我要是她,马上抑郁。</p><p class="ql-block">问题是CCU病房里的护工没有那么简单,是需要经验的,王师傅按说要教她,可王师傅教他三遍还是记不住的多,以至于王师傅后来能自己作就尽量自己作,实在不行,自己手上有活,她一边干,王师傅还得拿一只眼睛瞄着她,怕她捅娄子。</p><p class="ql-block">因为她真的会捅娄子。不停的捅娄子。</p><p class="ql-block">她年纪那么大,也许以前从来没在医院干过,也许在学校就是学渣,56了,你让她学东西,真难为她了。</p><p class="ql-block">王师傅遇到她,真心是不愿意和她搭档,理论上,他们都是劳务公司派过来的,试用一个星期,不合格的话,就辞退了,辞退的权利王师傅肯定有,但王师傅不忍心,自己又受累。</p><p class="ql-block">一个简简单单的统计病人小便,护工的责任是帮助小便,看看数量,在纸上记下。</p><p class="ql-block">护士随后会把护工记得数量统计到系统里,然后护士打个✓。</p><p class="ql-block">打勾是护士的活,娄子姐去倒完小便回来,记下数量,总是顺手就把✓打了。</p><p class="ql-block">当班护士发现了,就会喊起来,这个勾是谁打的?</p><p class="ql-block">娄子姐这时候就像学校里犯错的后排学生一样,躲在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喘。因为是她干的。不止一次。</p><p class="ql-block">王师傅嘱咐她都不止一次了,我听到的。</p><p class="ql-block">还有病房的垃圾是有严格的分类要求的,医疗废物,纸巾,带针头的,垃圾桶有不同的颜色。这个分类要求要远高于家里的要求。</p><p class="ql-block">但娄子姐记不住,也不管。</p><p class="ql-block">我让娄子姐给我把床头的桌子用纸巾擦一遍。她很快帮我擦了,随手就把纸巾丢到了门旁边的医疗废物垃圾箱。</p><p class="ql-block">当班护士看到了垃圾桶里的纸巾,惊叫起来,谁把纸巾扔这里了?</p><p class="ql-block">王师傅和杨二妹都不约而同的扭头看向了娄子姐。</p><p class="ql-block">娄子姐正在帮助7床的病人倒水,我想她应该听到了,但假装没听到,继续干自己的活,其实心里慌的一批。</p><p class="ql-block">我和王师傅小声说,我知道是谁干的。</p><p class="ql-block">当然大家都知道。</p><p class="ql-block">我又一次想起来上学时坐在最后一排的学渣。</p><p class="ql-block">老师提问时那慌慌的表情。</p><p class="ql-block">王师傅有时和杨二妹和娄子姐在一起时,想起自己的委屈,免不了和娄子姐抱怨,你说我和你说的,你总也不记,这活让你干还不如我自己干算了。</p><p class="ql-block">娄子姐这时候总是默默的不接茬。</p><p class="ql-block">这时候我会在对面给他们打岔。</p><p class="ql-block">王师傅,犯错是允许的,第一次可以犯错,第二次犯就要挨批评,第三次犯同样的错就得被开除了。</p><p class="ql-block">王师傅听到我说的话,给我竖个大拇指。</p><p class="ql-block">我接着说,王师傅,你的任务是要带团队,不是要干活,你自己太能干了,活都让你干完了,当然下面的兵不会干了。有活你的派出去,你的任务就是骂人,干不好就要骂,骂的不狠,记不住的。</p><p class="ql-block">娄子姐看我一眼。</p><p class="ql-block">但娄子姐记不住,早上六点病房灯光亮了的时候,护工们就开始要给病人洗脸擦身子了。这活按说不用交,人人都会,病人每人都有盆和毛巾。必须是一人一盆,一人一毛巾。娄子姐擦完第一个人,端着盆就要往下一个人那走,王师傅那边已经瞪着她了,娄子姐脚一软,赶紧就把盆放回去了。</p><p class="ql-block">我一直在目视着,看一场事故将要发生又被王师傅制止。王师傅确实很累,他仿佛知道娄子姐要犯错。</p><p class="ql-block">娄子姐也有无师自通的活,那就是给躺在病床上不能动的这些老男人接小便。</p><p class="ql-block">我第一次让娄子姐帮助接小便时,那时候还处于身体极度难受的时候,侧个身子,娄子姐动作麻利,给我接完尿,我不由的想起一个游戏,老鹰抓小鸡,稳准狠。</p><p class="ql-block">其实,在病房的时候,每天24小时和护工在一起,他们就像我的半个亲人一样,人是那么的无助,我需要他们帮忙倒水,帮忙拿饭,帮忙摇床,我最难受的时候,一口饭吃不下去,杨二妹和我说,要不我喂你吧?</p><p class="ql-block">我摇摇头,虽然很难受,但他们确实能给我一丝温暖,即便是娄子姐。</p><p class="ql-block">那天我中午正躺着,忽然听到背后有异常尖锐的对话。</p><p class="ql-block">语气非常严厉,</p><p class="ql-block">是一个中年男人在质问娄子姐,应该是劳务公司的领导,外派护工到这里的负责人。</p><p class="ql-block">不知道在问什么,娄子姐答非所问。</p><p class="ql-block">中年男人怒了,说,我要求你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会还是不会?</p><p class="ql-block">可怜的娄子姐怯生生的说,不会。</p><p class="ql-block">真像一个受到老师严厉批评的学生。</p><p class="ql-block">可是她已经56岁了。</p><p class="ql-block">后来中年男人接着说,不会的话,不是有视频么,你可以有空就看阿,学习阿。</p><p class="ql-block">我心想,等你到了56岁,你看你能不能学进去。</p><p class="ql-block">我的家人来探班时,有时候不是探视时间,但如果正好是娄子姐开门,别的护工的话都会去请示下护士,得到允许才敢开门,但娄子姐任何时候都不在乎,看到是我的家人,迅速就把门开开,问都不问。</p><p class="ql-block">这时候的娄子姐也很可爱。</p><p class="ql-block">我后来出院的时候,把我饭卡里剩余的钱,还有一些其他的,都就给了王师傅,和王师傅说,这钱留给你们三个,你请她们吃个饭。</p><p class="ql-block">后来我去医院复查,路过了重症监护室,门还是紧关着,里面的病人应该都换了几拔了,但我的两个老乡护工,有四个孩子的娄子姐,应该还在。</p><p class="ql-block">古语说,百年修的同船渡,他们在病房照顾我一周,也一定是前世有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