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念头,原是因着自己不经意间地滑倒,造成肋骨骨折,忍着巨痛坚持上了三天课,想着等到十一假期再好好检查一下。谁知道,拍完ct,医生生气地呵斥:“肋骨断了几根,还上啥班啊?”我不好意思地小声解释。我想着,这些年,日子是过得太满了,也太急了。像一只上紧了发条的陀螺,从家庭的琐碎转到班级的喧嚷,再转到夜间灯光下的寂静,一圈又一圈,被无形的鞭子抽着,竟忘了静止是何等模样。于是,当那钻心的疼从肋骨间炸开,当我不得不躺倒在床上时,我心里头,竟偷偷地、怯怯地,生出一丝解脱来。我想,这或许是命运硬塞给我的一段空白,让我能名正言顺地让一切静下来,慢下来,看看书,发发呆,听听自己心里的声音。</p><p class="ql-block">可这偷来的清闲,薄得像一张宣纸,一滴墨迹便能将它彻底污了,洇透了。</p><p class="ql-block">那墨迹,最先从手机屏幕上晕开。夜里,药力像潮水般退去,留下尖锐的疼,在骨缝里一啄一啄的,像只不倦的鸟。正混沌间,手机屏幕倏地亮了,幽蓝的光刺破了黑暗,也刺穿了我勉力维持的平静。是家长的消息。起初是几句关切的问候,暖人心的。可那暖意还未传到心里,话锋便悄无声息地转了。</p><p class="ql-block">“老师,您好好休息,我们绝不是质疑,只是孩子们的学习耽误不起……”</p><p class="ql-block">“不知学校的安排下来没有?语文课总得有人代吧?”</p><p class="ql-block">“是呀,进度赶不上,期末可怎么办哪……?”</p><p class="ql-block">一句一句,客客气气,字斟句酌。可我躺在这头,却分明能读出那字缝里的焦灼,与那不放心。那“不质疑”三个字,是何等地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它仿佛是一道符,先封住了我的嘴,让我任何的解释都成了小气的辩解;又像一面镜,照出了我此刻的“失职”与“多余”。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艘原本航行得好好的船,骤然搁了浅,而身后的船队,只是略略停顿,发出几声礼貌的汽笛,便已焦躁地寻觅新的领航人了。我这个人,我的痛楚,我的不得已,在这庞大的、名为“教学进度”与孩子前途的巨轮面前,轻得像一粒尘埃。</p><p class="ql-block">这还只是远的。近的,是我的战友,她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带着一家人来看我,提了一个漂亮的水果篮,脸上是掩不住的倦,眼下的黑眼圈浓得化不开。他们坐下来,安慰我:“刘老师,你就安心地好好养病,班里的事,有我呢。”话,这样说了,她也是这样做了。可是,我感受到也想象到未来班级工作和教学工作的繁杂。我看着她,心里涌起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愧怍。我觉得,是我的这根“肋骨”,突然折了,才让她,让整个班级的“身体”,感到了这般牵扯的、不协调的痛。我仿佛成了个逃兵,将自己的阵地,草草地扔给了战友。</p><p class="ql-block">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中药水那清冽而又无情的气味。这气味时时刻刻在提醒你,现在你是病人,是生命显出它最脆弱的时候。我懵懵地感受这肋骨间那钻心的痛,有时候,感觉它那么遥远,似乎不属于我,但是它带给我的苦楚,却又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它确实是我的一部分。它让我如此清晰地记起,自己已步入中年。</p><p class="ql-block">中年,真是一个伤不起的年纪。上有风烛残年的父母,那关切的眼神你不敢细看;下有没成家立业的孩子,她的未来你不敢轻忽;前有学校里几十双渴求知识的眼睛,后又有那永无止境的考评与期许。你被架在中间,成了一根承重的梁,自己却不敢有丝毫的裂纹。因为你知道,你微微一晃,便是一大家子、一整个班级的震动。我们这样的人,仿佛是没权利病的。我们的身体,早已不单单属于自己。</p><p class="ql-block">我原想求一个“静”,求一个“慢”,可这伤换来的,却是更深的喧嚣与更快的剥离。外在的担子暂且卸下了,心里的那份,却因为这份“闲”,而千百倍地沉重起来。这是一种无力的沸腾,在寂静中煎熬。</p><p class="ql-block">夜色更浓了,像一砚研得太深的墨。远处的市声,车流的灯光,都模糊下去,终至不见。只有这一室的白,与一身的痛,是真实的。我闭上眼,只盼着这骨缝能争气些,快些长合。不是为了行走的自由,倒是为了能早些,再早些,回到那根梁的位置上去,不再晃动。</p><p class="ql-block">原来,这世间最伤不起的,并非这易折的筋骨,而是我这样的中年教师,在责任与自我之间,那份无人可诉、亦无处可逃的、柔软的荒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