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

凌雪飞梅

<p class="ql-block">  老黄是甘中猪场的总舵主,应该是邓村大队那边的人,矮瘦的一个人,背有点儿驼,像深秋挂在棚架上,皮已变褐色的短丝瓜。所以时光在他身上有点儿加速度,五十几岁的人却跟七十岁差不多,确实亏空了不少年华。</p><p class="ql-block"> 老黄身矮但又喜欢一板正经的绷着脸走路,嘴角微向左撇。如果他的鼻子不是扁平而高挺的话,简直是乡土版的喜剧演员卓别林,因此,这个管理三十多头猪的舵主,每到食堂挑学生们倒掉不吃的剩饭剩菜去喂猪时,常吸引食堂工友们不停地对他揶揄。</p><p class="ql-block"> “老黄,什么时候派喜糖……”</p><p class="ql-block"> “今夜,你送几缸酒?”老黄每遇别人揶揄他的单身状态,一手扶住肩上的空桶,一手握拳作了个比武的招式。</p><p class="ql-block"> “把你灌醉了谁扶你入洞房?不知你摸到门把手没有?不会把棉被当媳妇吧。”食堂采购老伟不时插进一句咸话逗他。</p><p class="ql-block"> 我们学生常听到这些不该听的话。</p><p class="ql-block"> 那时男女生关系仿佛是两条平行线,特别渴望相交却又无奈地保持着平行。校会上校长常一脸严肃如涂冷霜地面对着全校学生训话,某班某某同学跟某某同学早恋怀孕,影响极坏,被学校辞退了。男生与女生,在那时宛若银河与黄河。遥远,深奥。</p><p class="ql-block"> 但每次到食堂打饭,又常听到工友们半咸半淡的风流戏语。鱼不给猫吃,偏四周飘着鱼腥味。</p><p class="ql-block"> 只许大人放肆,而我们这些正值年轻寒冬时节还偶尔在宿舍尿床的青春小生在朦胧的情愫里都是禁言禁语。没实力只好做缩头乌龟,活该。</p><p class="ql-block"> 用父母的话来说,从山里走十几里路去镇上读书,就是为了以后不用下地种田,将来不说当官,能弄个教小学生的美差,也是祖宗葬中宝穴,显灵荫庇子孙了。当然,撕旧报纸卷自烤黄烟抽的父亲,一点儿也不知晓外面人生的万花筒,可不止只有背单词这趟正经事。我们进了甘中,除了上文化课,学校还分给一小块地让你种菜。每周课程表上就有一节劳动课,老师竟然是各学生自己的父母亲。因为每到劳动课,就得到班上分给自己的菜地里种青菜。要是在家时未跟父母亲种过,分到菜地了压根儿不知如何下手。班主任这个时候像变成了中央委派来的视察委员,只管看看,不教什么的。倘若还真要班主任来教种菜的话,那是必遭全班人群笑到炸了。</p><p class="ql-block"> 从农村出来的孩子,谁的手指甲缝不是藏着变黑的薯叶汁和残留的猪潲味的。想如小公主般的娇养,只要脸皮厚,想多远的远方随意。</p><p class="ql-block"> 那时在校每月要交的每餐菜金才四分钱,往往支出在工友工资,柴火和油盐上,而每天吃的菜,就是来源于同学们自家一分菜地上产出的“菜兄茄弟”。食堂一个月只有一餐供应切成拇指甲大小的几片肥肉。一个学期才吃上一次带瘦肉的,便是期末学校拿老黄总舵主用我们的剩饭剩菜喂养育大的肥猪加菜开荤。</p><p class="ql-block"> 没有老黄,可能在校最好的菜永远是指甲大小的那几片肥肉,从市场买的折价肥肉哎!肥肉哎!</p><p class="ql-block"> 所以,我们学生,可以笑老黄憨,但不能嫌弃老黄!没有老黄,我们学生就是标准的穷光蛋,只有老黄带给我们一学期一次肥美油润的晚餐!</p> <p class="ql-block">  学校猪场就在斑江土名叫车水角的江边上,与学校的公共厕所相邻,猪场后面沿车水角江边的大片菜地就是学校的。种植,施肥,淋浇一条龙,堪称种菜三步曲的绝妙组合。种上的菜苗回青后,就近取厕所和猪场的粪水浇施,然后下坡到江边挑水上来淋泼稀释,防止烂根烧叶。摘收时,多余的菜叶扔猪场供天蓬元帅享用,如此循环。</p><p class="ql-block"> 英语课教训生硬字母,劳动课鼓捣大自然,这样的青春还挺别开生面的。而且青春的美往往不需要专门设计,总像突然扬起的一阵秋风一样,在你行走的半路中,飘落下一片火焰似的枫叶。而时光被这点到即来的美丽装饰,青春便如诗行中流入了粼粼波光。</p><p class="ql-block"> 一天下午,又是一节劳动课,全班去给菜地挑粪施肥。学校备有几十对粪桶,就放在猪场内。那时还没有饲料,全靠剩饭剩菜和我们学生收拾的烂菜叶,老黄愣是将三十多只猪喂得膘肥的。这些猪全校学生能享用的只是一两只,其余的卖了换钱进入学校财务处。</p><p class="ql-block"> 我光顾看猪动作慢了点,不一会,猪场里存放的粪桶已经被同学们取完了。这下我有点慌了。毕竟只有一节课的劳动时间,淋完粪水后还得下江取清水复浇,慢一点一节课的时间都不够用,如等同学们淋完了再拿工具用的,我就无法回校了。</p><p class="ql-block"> 但又不可以不淋,要不,你的菜地没有施肥,蔬菜不替你争气,摘收时生活委员可是要记斤数交给班主任的。</p><p class="ql-block"> 我瞧了一眼老黄放在一间猪栏门旁的猪潲桶,就是他平时到食堂挑剩饭剩菜的那一对。桶身结满粘滑的猪食,散发着馊气味。老黄在猪场的大锅前忙碌,一点也没留意正走向猪桶的我。我打算淋菜完后到江边洗净了再还回去。</p><p class="ql-block"> 虽然挑的也是自己拉的屎尿,但公厕臭味威力堪比炸弹,可同学们仍争抢着舀粪水挑到菜地里。有的同学已经是来挑第二趟了,我才闭气走到粪坑边。那时的公厕粪坑是露天敞开的,我的鼻子对它不太友好。</p><p class="ql-block"> 才把悄悄拿来的猪潲桶舀满一半粪水,就见老黄气急败坏地拿着条鞭子从猪场墙角现身朝我冲过来。</p><p class="ql-block"> “你妈的小混蛋,那是喂猪用的猪桶,不是粪桶,没问我就用来装粪,我灌你吃了。”</p><p class="ql-block"> 我吓得丢开桶就跑,大伙才留意到我拿了老黄的猪桶来挑粪,哄的笑起来。</p><p class="ql-block"> 老黄虽然骂骂咧咧一口土脏话很难听,但并没有真的要追打我,还自己倒掉粪水拿桶到江边洗净才挑回去。</p><p class="ql-block"> 我远远看着他,一脸尴尬。心情除了被老黄一吓惊得六神无主外,眼看一节劳动课也快结束了,同学们好多个已浇完二次清水在江边清洁粪桶,而我的菜地还是空白作业。此时可以有粪桶用上的我反而一片茫然,脑子空空的不知啥办。</p><p class="ql-block"> 忽然间,我看到属于自己负责的那块菜地边,有个人影在帮忙着淋粪。那个人,正是我的前桌晓敏。我非常意外,因为我并没有请求她,况且我被老黄一吓,情绪还未平复呢。</p><p class="ql-block"> 平时在教室里,校规似无形的剑,我和她之间的交流不是很多。她坐在我的前面,我记得的,也只有她代发老师改好的试卷给我时,夸了我考得好。</p><p class="ql-block"> 她那一夸我抬头回应,也才第一次正面最近距离地跟她的目光相触。好美!好美!凝脂似的皮肤飞上两朵红晕,刹那间晕醉了我的眼睛,但自己很快按住了心头升腾的波浪,笑了一下又装着若无其事的看试卷。</p><p class="ql-block"> 教室生活又归于平淡,对近在咫尺的美少女无动于衷。我像一尘不染的高僧,在悬崖绝壁的山洞里独自修行。</p><p class="ql-block"> 这一次着实意外,没有想到她会主动帮我干最脏最臭的活儿,我可是屏鼻尽量不朝粪桶呼吸的呢。</p><p class="ql-block"> 我捏痛了一下自己,不好意思的朝自己的菜地走去,走近晓敏。</p><p class="ql-block"> “老黄只是想吓一下你,并非是想真打你。”</p><p class="ql-block"> 见我走过来,晓敏抿嘴嗔笑。</p><p class="ql-block"> “刚才他可是老凶老凶的,抖着竹鞭指我哦,一个狠抽我肯定剥皮。”</p><p class="ql-block"> 我满脸通红解释。</p><p class="ql-block"> 她此时已累得满身是汗,头上的发丝湿聚成几绺,汗水在桃红的脸儿上寻路四处朝下洇开,仿佛雪后的山岗红梅,在暖阳初开时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她已浇好了粪,我不好意思让她再继续替我忙碌了。</p><p class="ql-block"> “晓敏,真不好意思。”我木讷着不知如何说话,“还是让我自己来淋吧。”</p><p class="ql-block"> 只要再下江挑两趟清水浇淋菜叶冲净粪水就可以了,时间也将到下课,害羞加上紧张,我按住内心乱闯的小鹿,挑起粪桶就走。</p><p class="ql-block"> 只听到她在我身后扑哧一笑,我也不敢回头看她,一任清风吹拂衣角。到江边后借放下桶取水时朝岸上的菜地望,才见她已经不在那里了。</p> <p class="ql-block">  而随后的课堂生活,我失去了往日池塘红荷自秀一枝的那份随意。</p><p class="ql-block"> 平素在座位上只管看自己的书,在草稿上涂鸦。青春似乎不紧不慢,像教室外的竹林叶子簌簌作响。而日光灯荧白如雪,足够我尽情挥霍。</p><p class="ql-block"> 这一次后,忽然间觉得自己变得好快。下课时总是特意慢晓敏几拍,看她用腿移开椅子迈出过道走向教室前门。她背上的马尾在我凝视的眼光中跳舞,又如一团黑色的火焰在跃动。而上课时我又先于晓敏进入教室落座,前后偷偷看她从教室前门走进。伴随斜照入来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那件常穿的淡红条纹格子上衣透着浅光,反衬着她那如羞似笑的君子兰般的素雅气质。</p><p class="ql-block"> 即使我们邻桌而习,我更多的是心绪游离于室外。听檐下滴答的春雨声,风儿一阵凉一阵湿地潜进教室。我想象着有两个人合撑着一把伞子,走向校门外不远处的斑江遗爱桥上,驻足在栏边,看渐高的春水揽进两岸绿色……</p><p class="ql-block"> 她是外膳生,只有在期考前的最后两个星期在校食堂打饭。校食堂水塔沿江边阶梯下去就是学校最美的江景荷晚潭。只要不下雨,我在食堂打了饭,就到荷晚潭边去,一边观江景一边吃饭。有一次,竟然看到晓敏和几个女同学也坐在江边吃。我隔着她们一段距离找个位置坐下默默吃饭。不需要靠近高谈阔论,只要知道她就在不远处。这感觉,像荷晚潭的江景一样迷离,丝许凉薄伤感,却引人留连不忍去。荷晚潭是江中深水不长莲荷,但一圈水波就是一行诗。耐读,动人。</p><p class="ql-block"> 即便暗念如萤,彼此间仍保持着默契。日常里依旧非必要不交流,但会趁对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看一眼,仿佛不想惊扰落在芦苇上的鸟儿似的,不想惊扰它脚爪下的风儿轻吹。</p><p class="ql-block"> 晓敏的成绩和我的都差不多,作文方面我略多一点天资,但从不炫耀自傲。有一个学期学校举办写作比赛,优秀的作品被贴在学校围墙上,上面就有我写的一首藏头诗:</p><p class="ql-block"> 荷晚潭</p><p class="ql-block">晓燕声啼荷晚畔,敏鱼入影柳丝青。</p><p class="ql-block">吾催星汉到潭里,心醉斑江遗爱亭。</p><p class="ql-block"> 应该没有哪个同学知道我写的是什么。如果不细看,估计也没人发现我藏的“晓敏吾心” 。可是我仍盼望着晓敏看到我写的这首诗,可惜,我终是没看到她立在贴着我这篇作文的墙边。只看到阳光照在墙上,印上斑驳的树影,像我无声的孤独。</p><p class="ql-block"> 或许她已经看到,只是碰巧我没有相遇……</p><p class="ql-block"> 初中快毕业的时候,我终于鼓足勇气,请她在我的笔记本上写几句毕业留言,她欣然应允。</p><p class="ql-block"> “致未来的作家:</p><p class="ql-block"> 真惊奇你拥有一支神奇的笔,将生活搅拌得五颜六色。待你功成名就的那一天,无论何处天涯,希望你将人间一切以及我们写下来,当作遥远的聚会。</p><p class="ql-block"> 晓敏毕业留言。一九八四年夏”</p><p class="ql-block"> 那珍贵的三个字始终都没有谁说出口,但印在心里,美了我人生几十年。这玉雕似的遗憾如天空的那轮月半弯,留下一半空白,让我用余生去填满。这皎洁却稍许朦胧的青春美,我已历尽人世沧桑,却至今不敢老下去。总想着将来某一天,我不知道的地方生活的晓敏,重归荷晚潭边,而我正好乘雨,撑一把伞,路过小径旁盛开的桃花……</p> <p class="ql-block">文字图片均为原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