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蓝花楹（下）

黛西

于是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2017年的那个春天——那真是一个被紫色浸润了的、近乎奢侈的季节。好像是一夜之间，悉尼便接到了花神的密令，所有的蓝花楹都约好了似的，一齐将自己那梦幻的、轻烟似的紫色喷薄出来。马路边，林荫道，公园庭院，随处可见，尤其是那几处蓝花楹著名打卡景点，整条路都成了一条流动的紫色的河。那花开得是那样繁盛，一串串，一簇簇，累累垂垂的，将枝丫压得弯弯的，几乎要探到行人的眉梢上来。阳光筛过花叶，漏下的光斑也是淡紫色的，在地上晃晃悠悠，像一些不连贯的旧梦。

那年那一场盛大的摄影赛事，便是这紫色梦境最华彩的乐章。如今那家我们曾举办过那场华美的“感恩群主暨蓝花楹摄影颁奖晚宴”所选的著名唐餐馆富丽宫，也因疫情永久关闭一去不复返，成为了许多华人心中的记忆，感叹人生之美好却又无常。许多美好事物无法永恒 ，唯有爱和记忆可以恒久绵长！

还记得 Kirribilli 那条McDougall花 街，总是簇拥着最多的人。长枪短炮，手机微弹，人们以各种姿态，贪婪地想要将这满树繁华收纳进一方小小的取景框里。有白发的老夫妇，互相搀扶着，在落英缤纷的林荫道上寻找最佳的角度；有年轻的恋人，女孩提着鹅黄的裙摆，笑着从花树下跑过，男孩便慌忙举起相机，将那笑靥与花影一同定格。那时的空气里，浮动着一种节庆般的、温柔的喧嚷。快门的“咔嚓”声，此起彼伏，细碎而清脆，像在为这个春天打着轻快的拍子。每一阵风过，都有无数朵小小的喇叭形的花儿旋舞着落下，静静地，不发出一点声响，铺成一地华丽的丝绒。人们走在上面，脚步都放得轻了，仿佛怕惊扰了这场盛大而安静的凋零。

那时的辉煌，不独在花，更在人心里那份毫无阴翳的、对美的共情。那是一种集体的、天真的沉醉，仿佛生活理应是这般明净而绚烂的模样。

然而，风到底是起了。不知从哪个角落卷来，带着些微的凉意，先前那凝定不动的紫色烟云，便开始有些晃漾起来。最先只是一瓣、两瓣，打着旋儿，依依地，仿佛舍不得枝头；随即，那离别便成了势，纷纷扬扬，下起一场真正的、紫色的雪了。这雪是无声的，却比雨更牵动人的愁肠。它们落在行人的发间，肩头，也落满了相机冰冷的黑色外壳。方才还熙攘着的人群，不知何时静默了许多，大家都仰着头，有些出神地望着这漫天飞舞的告别。地上那层厚厚的落英，不再是静止的丝绒，而成了流动的、叹息着的紫色溪流，沿着街面的坡度，缓缓地、不舍地淌着。

我俯身拾起一朵，那花瓣还带着绸缎般的质感与光泽，只是边缘已微微卷起，透出一种疲乏的、将尽的美丽。盛极而衰，这自然的铁律，在蓝花楹身上，竟演绎得如此绚烂，又如此决绝。曾经的辉煌，被这一阵风就轻而易举地解构了，散作了一地斑斓的记忆。这何尝不像是人生中的许多光景？那些以为可以永恒的鼎盛，那些灯火楼台，笙歌院落，最终大抵也都要交给这一阵不知名目的风的。

可是，你若细看，便会发觉一件奇妙的事。当那最后一波如痴如醉的落英之舞渐渐平息，原先被繁花遮蔽得严严实实的枝干，便清癯地显露出来。而在那枝梢的顶端，在花蒂落去的所在，我竟看到了一点嫩绿的、尖尖的芽苞，正怯生生地探出头来。原来，这极尽的绚烂，这全力的绽放，并非为了一个伤感的终结；它更像是一场庄严的、新陈代谢的仪式。花儿以自身的陨落，来滋养这新叶的萌发。凋零不是为了死亡，而是为了新生。

我忽然觉得，那一年人们用镜头记录的，或许并不全是那一片浮在表面的、易逝的紫色云霞，而是这种深植于生命内部的、周而复始的张力。那成千上万张照片，便是成千上万颗憧憬的种子。它们被带往世界的各个角落，在不同的心田里蛰伏着，只待另一个春天的号角，便会破土而出，提醒着人们，关于美，关于希望，以及关于凋零之后必然重来的新生。

风终于停了。天空被洗过一般，明净如一块蓝宝石。那满树的紫色虽已稀疏，却因此看得见更遒劲的枝干，与更明亮的天空了。我踏着那软软的、依旧绚烂的紫色花毯，向前走去。心里是平静的。我知道，眼前的疏落，不过是另一场盛大序幕的铺垫。那深藏在枝头的点点新绿，正蓄着力量，准备书写下一个春天的，更加蓬勃的传奇。

图：那年的蓝花楹摄影大赛优秀作品

最后一幅作者本人•手机拍摄

文：黛西

2025年10月于悉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