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偿

石潭·锦鲤

自从与陈文分手之后，我就一直躲避着那个修车摊位、那个修车师傅。 然而，这天黄昏，车子偏偏就坏在了这永远刮不净胡子，头却剃得光光的黑面大汉的眼皮底下。 当我硬着头皮把车交给他时，一摸兜。呀！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又忘带钱包了。望着我这张熟悉又尴尬的脸，修车师傅习惯性地嘿嘿一笑，宽容地为我扶正车子，喝斥着吩咐：“走吧！我信你……” 他当然得信我，虽然由于我老是忘带钱包而欠过他的几次修车费，但我从未赖过他的帐，总是尽快还上的。 翌日清晨，迎着无比艳丽的朝阳，我急匆匆来到昨日黄昏修车的地方。不料，修车师傅冲我神秘地摇摇头：“不用了，你男朋友已替你给了我钱。" “男朋友?”我顿时懵了。未婚夫海浪是最胸无城府的懒散人，他做针大的事也会吵得地球那一边的人都知道，不可能干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的。是谁不吭不响地替我给了他钱呢？我狐疑地白了修车师傅一眼。 他认真地左右张望着，指指马路：“他来了。” 我顺他哝嘴的方向一瞧。 果然，有一名男青年骑着自行车，默默朝这边而来。 “陈文?”我吃惊了。 修车师傅所占的摊位，实际上就是陈文单位门口的东墙根。而这儿，正是我上下班必经之处。 往事如水，一幕一幕地涌了出来。 那是一个炎热的中午，我的车胎爆了，推了好长一截才发现这位修车师傅，等他修理好我的车，我才发现自己没带钱包。 那年，我21岁，刚踏出校门，窘得满面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而修车师傅由于和我是头一次打交道，还不十分信任我。因此，绷着脸不肯让我推车。 正僵持着，陈文出来了，好像是上天特意派来救我的救星，他只瞄了我一眼，便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从怀中摸出钱夹，塞给修车师傅一块钱。 “算你好运。”修车师傅边向我交车，边嘀嘀咕咕地介绍起陈文来：“陈文真是个好孩子呢！爹死娘嫁人，在叔叔家长大，好容易上大学回来了，一场车祸，叔叔、婶婶全去世了，撇下了才上小学的小妹妹，偏偏妈妈嫁的那人也死掉了。这年头，亲娘都没人愿养，何况她是后娘，只得回来了。这孩子厚道，不计前嫌。他的话——无论怎样，母亲总是给了我生命的人呀！这家企业效益又不好，一月发工资一月打卡，日子本来就艰难。他这岁数，上有老下有小的有几个呢？都是吃喝玩乐、自由自在的。唯有他每天白天工作，夜里还要描图挣外快。有一次他红着眼圈儿告诉我，他迟早会被累死的。可怜人哪!动不动还帮那些不相干的、少心没肺不带钱包的……” 我本来已让陈文的遭遇给感动的泪光闪闪，一听他这话，不禁又羞又恼，蹬上车，扭头就走：“放心，我明天会把钱还他的。” 第二天，我早早来到修车地点将一块钱丢给了修车师傅。 我以为，与陈文的故事这就算结束了。 谁知，才过一日，我们又见面了。我那热心的堂姑，为我张罗了个对象，电话通知我去她家。电话打得异常仓促，男方具体情况模模糊糊的，除了知道是某大学工科刚毕业的，其它全然不晓。所以，我不想去。 妈妈怕堂姑不高兴，唠唠叨叨的往门外撵我。唠叨有时能杀死人呢，我怕了她。满心不快地跨入堂姑家的客厅，却唬了一跳。 陈文从沙发上跃起，同样惊诧地盯着我，也许是他的表情文弱、单纯到极点了吧！一下子触动了我那根纤细的心弦，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一肚子的愠怒乍然消失，换成了差涩和柔情。 那夜，陈文送我回家。路上，我们聊了一会儿星星，又聊起了他的家庭状况。他苦笑了，真诚地说：“雅心，你考虑好啊！我……其实并不敢有太大奢求的……听说……你喜欢文学，都发表许多篇小说了。有一篇叫《玲珑女儿心》的，我拜读过，挺有文才……能同你这样的才女做普通朋友，我已经十分开心了……” “别提那几篇小说了，提了让人脸红，都是通过熟人发表的。虚名面已。” 我瞟瞟他，不好意思了：“倒是你，靠自己的才智绘制了一张又一张的图纸，支撑着那多灾多难的家庭……” “脸红什么?许多作家最初的稿件不都通过这种渠道发表的吗?你对自己期望太高了……”他谈到我时，语气特别高昂。 可一谈到他本人，立刻又颓废了：“我的家是多灾多难，妈妈近来又病了……” “要不要住院？要不要我去探望一下？”一瞬间，我是真的觉得自己长大了，真的好盼望与陈文携手并肩，用我们的双手扶持起那多灾多难的家庭。 谁知陈文拒绝了我，理由是：“我妈她脏兮兮的……” 我生气了：“你怎么这样贬低自己的母亲。” 他马上慌了：“是妈妈，她太要模样，不愿在面目憔悴的时候见人。” 我只好作罢了。 再后来，我们又接触了几次，他总是没精打采的，叫人心疼。那是累的呀！于是我又要求去他家为他做点什么。他非常犟的，就是不肯，逼急了，甚至粗鲁地冲我嚷:“你是与我谈恋爱,还是与我妈?” 我心一冷，也大吼一声：“你不把我当朋友！” 这下他可发毛了，我不等他开口，又大喊：“我知道你要强，但如果只有要强，没有亲切感，是做不成朋友的。” 我发完脾气，扬长而去。我以为他会追上来，可是没有。而且，他再没有约过我。女孩子脆弱的自尊心，蓦然间破碎了。我流着眼泪，对妈妈和堂姑说：“我明天就结婚给他看……” 我很快地结识了海浪。他别无动人之处，只是主动，整天逗得我开怀大笑，根本没有机会去烦恼，当然也更没有功夫去回忆和陈文那段不成功的初恋了。 我们订婚了，婚纱照上的我光彩异人，笑的极其灿烂，我保证那是真心的笑，因为摄相机对准我的那一刻，我有种头晕目眩的幸福感。这样的感觉我寻觅了多年。如今，美梦成真了。 假若不是又碰上陈文，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再记起生命中曾有过这么一个人了。 他比从前瘦了，眼窝深陷，迷迷糊糊地注视着我，半天不转移视线。真受不了男人这般无助的眼神，我忍不住问：“陈文，你好吗?” “我结婚了，婚后我妈死了，我妈死后，我又离婚了……”他用力睁了睁眼睛，目光黯淡地射向我，那目光是过于黯淡了，我甚至感触不到它的气息，只是一颗本已充满快乐的心在迅速地变惆怅，我哑着嗓子让她告诉我倒底出了什么事。 “妈妈逼我结婚为她冲喜，而当时……我们才认识不久，统共见了四、五次面……你曾对我讲过……你至少要谈五年恋爱才肯嫁人……” 我讲过那样的话吗?我忘了……就算我讲过那样的话，他便因此不向我求婚，也着实够胆怯的。 “那姑娘是我的邻居，从小便崇拜我，你开始同海浪恋爱后(天！他竟然知道海浪)，我们也结了婚，女人……都敏感，她觉察到了我不爱她，我……在梦中常常呼唤……你的名字。她痛苦极了，为我妈妈送了终，回娘家去了。她是好姑娘，又高尚又善良，从没有埋怨我……是我害了她。” 他终于罪人一般耷下脑袋，弄的我身上直冒凉气：“是不是我也害了他呢?” “你太出色，太咄咄逼人，吓跑了爱你的人……我虚荣心重，要在唯美的你面前展示我最好的一面，可是，适得其反……”他并不抬头，翻着眼皮瞅瞅我。 那落拓的模样叫人心直为他哆嗦，我的火气不知为什么变成了内疚，咕哝：“别这么说，好像我欠了你的情……嗯！也算是我欠了你的情吧！你要什么补偿？除了嫁你，我愿意用任何方式补偿你。” 他仍旧凄凄然然地：“除了嫁我，你用什么方式也补偿不了我啦！” 是吗？我的大脑让他扰得乱糟糟的，无措瞪着这失意人，恍恍惚惚地从口袋里拿出那张事先准备好的一块钱，犹豫着向他递过去。我目睹了他紧紧抓住纱票角的手指骤然发青了，在抖动着，仿佛一位痉挛病人。 我逃兵一样匆匆跃上自行车。 我不敢回头，突觉失去了心似的难受，腹部空荡荡的有饥饿感。他的懦弱、我的任性换来的是什么样的结果呢?我不能想象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大街上，我失控地哭了。我暗暗发誓—— 从今以后，再不到那摊上去修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