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编码者：吴承恩的魔幻人生（17）

一梦河下

图 片：Ai制作
文 字：一梦河下
美篇号：52852225

第17回 青衫落拓醉市井 彩笔纵横绘妖灵

诗云：

青衫落拓运河秋，市井藏龙志未休。

彩笔纵横妖灵现，墨海翻波戏王侯。

话说嘉靖十年深秋，大运河上薄雾冥冥，一艘北归的客船缓缓驶近淮安府山阳县河下古镇码头。船头立着一人，身形瘦削，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在萧瑟江风中猎猎作响，正是三度乡试铩羽而归的吴承恩。
但见他面容清癯，眉宇间凝结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悒之色，望向故土的眼神，竟比这秋日寒水更添几分凉意。
船身轻轻撞上码头木桩，发出沉闷的响声。吴承恩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满腔的失意与疲惫都压入肺腑深处，这才撩起衣摆，踏上了久别的土地。
湖嘴大街依旧是人声鼎沸，漕船帆影交织，贩夫走卒的吆喝声、车马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茶馆酒肆里传出的丝竹说唱声，汇成一曲繁华的市井交响。
然而这一切喧嚣落入吴承恩眼中，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热闹是他们的，与自己这落魄归来的书生并无半分干系。
他低着头，沿着熟悉的街巷快步疾行，恨不得将身形隐没于人群之中。然而，总有那眼尖的乡邻认出他来，目光交织，有真诚的惋惜，有含蓄的同情，但更多的是那种难以掩饰的窥探与窃议，甚至夹杂着几声若有若无的嗤笑。
昔日“吴家才子”的光环，在接连的科举失利下，已如秋叶般凋零殆尽。他紧抿着嘴唇，袖中的拳头暗暗握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唯有那一点点刺痛，才能勉强压下心头的屈辱与酸楚。

拐进打铜巷，熟悉的吴家老宅映入眼帘，母亲张氏和妻子叶雨莲早已闻讯候在门前。
张氏一见儿子风尘仆仆、面色憔悴的模样，未及开口，眼圈先自红了，颤声道：“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
话语哽咽，再也说不下去。叶雨莲强撑着笑脸，上前接过吴承恩肩上简单的行囊，触手只觉得异常沉重，不知是行囊本身，还是压在夫君心头的巨石所致。
她柔声道：“夫君一路辛苦，快进屋歇息，灶上温着热汤。”
是夜，家中备了几样简单小菜，算是接风。饭桌上气氛沉闷，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父亲吴锐去世后，家道更是中落，饭食已大不如前。
饭后，吴承恩默然回到书房。这间书房，是他唯一感到自在的天地。四壁书架环立，虽无珍本秘籍，却也堆满了经史子集，以及他视若珍宝的各类稗官野史、志怪传奇——其中不少是挚友朱曰藩之父朱应登昔日所赠。
案头，散乱地铺着他多年来涂抹的《禹鼎志》草稿和各种神怪画稿，墨迹新旧斑驳。
叶雨莲跟了进来，掩上房门，屋内只剩下灯花噼啪作响。她望着丈夫清瘦的背影，忍了又忍，终是叹息一声开口道：“汝忠，非是妾身不明事理，非要逼你……只是你也瞧见了，家中光景一日不如一日。前些日子，娘为了凑足你此番南下的盘缠，连陪嫁的那对银镯子都悄悄典当了……我们这般人家，全指望着你博个功名，也好光耀门楣，支撑门户。可如今……你这般回来，叫为妻的，叫娘亲日后在这街坊邻里间，如何抬得起头来？”
她的话语起初还带着克制，说到后来，已是语带哽咽，泪光在眼眶中打转。
吴承恩背对着妻子，身形微微一僵。妻子的话，字字句句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他何尝不知家中艰难？何尝不想金榜题名，告慰父亲在天之灵，让母亲妻子扬眉吐气？
然而科场如战场，风云诡谲，非一腔才学所能左右。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他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颓然道：“我知道了……你且先去歇息吧。”
叶雨莲见他如此，知他心中亦苦，不忍再逼，只得抹着眼泪退出书房。门扉轻合，将一室清冷与无边愁绪，都关在了吴承恩身后。
自此，吴承恩愈发沉潜于自己的笔墨世界。白日里，他或是在自家经营日渐惨淡的文房铺子里帮忙照料，或是应一些旧友相识之请，代写书信、碑文、楹联，换取些许微薄的酬劳，勉强贴补家用。
　　然而他的心神，早已飞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由神魔、精怪、英雄、传奇构成的，光怪陆离、无拘无束的天地。

　　每至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他便点亮那盏昏黄的油灯，磨墨展纸，将白日里在市井中听闻的奇谈怪论、观察到的众生百态，以及内心深处积郁的块垒与不羁的幻想，一一倾注于笔端。

河下古镇作为漕运咽喉，南来北往的客商、船工、技艺人汇聚于此，俨然一个信息交汇的码头。镇上的茶馆酒肆，成了吴承恩最常流连的地方。
文楼里，说书先生醒木一拍，便是隋唐英雄的慷慨悲歌、水浒好汉的替天行道、三国争霸的智谋较量；运河边的简陋茶棚里，粗豪的漕船水手们呷着劣酒，用带着各地口音的方言，讲述着运河里的“水鬼拉人”、某处深山的“狐仙报恩”、乃至海外番邦的奇风异俗。
吴承恩不再是单纯的听客，他像一个贪婪的采风者，一双耳朵敏锐地捕捉着那些鲜活生动、充满生命力的市井语言和民间智慧，并将它们悄然融入自己的创作之中。
他笔下那个桀骜不驯、神通广大的猴王形象，日渐清晰、丰满起来，这猴王，既脱胎于淮涡水神无支祁的“猿形”与翻江倒海的神力传说，又注入了市井豪侠的叛逆精神、诙谐智慧与草根气息。
在书房的灯下，吴承恩常常铺开素纸，用画笔反复勾勒其形貌：雷公嘴、孤拐面、火眼金睛，身形矫健，尤其手中那根可随心意变化大小的“如意金箍棒”，更是被他描绘得活灵活现，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纸而出，搅动乾坤。
这一日，淮安府一位致仕的官员家中举办寿宴，因慕吴承恩的书画才名，特意发帖相邀。宴席设在高门大宅之内，宾客盈门，多是本地有头有脸的士绅官吏。席间觥筹交错，言谈不外乎官场升沉、田产经营、儿女姻亲，一派富贵暄嚣。
吴承恩虽身着最好的衣衫，仍觉与周遭格格不入，便独自拣了一处僻静角落坐下，默然观察着这人间浮世绘。
忽见一名青衣小婢因紧张，失手将捧着的盛有珍馐的玉盘摔落在地，清脆的碎裂声惊动了满座宾客。那官员顿时勃然变色，不顾寿星身份，当众厉声呵斥，言语尖酸刻薄，那小婢吓得浑身发抖，跪地磕头不止。
　　而近处，几位身着锦袍的盐商正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如何巴结新上任的漕运总督，话语间充满了算计与谄媚。
　　吴承恩冷眼旁观，心中蓦然涌起一阵悲凉与明悟：“这朱门酒肉，趋炎附势，欺软怕硬，与那妖魔世界弱肉强食有何本质区别？不过一人间，一魔界，表象各异，内里皆浊！皆需一根荡尽邪祟的‘金箍棒’来扫荡澄清！”
宴席归来，他心潮澎湃，难以平复。不仅依主人要求，画就了一幅祥瑞富丽的《群仙祝寿图》，更在回到书房后，趁着激情未消，奋笔疾书，写下了一段“猴王闹龙宫”的草稿。
笔下，那猴王闯入东海龙宫，索要兵器，将龙王敖广吓得战战兢兢，将龙宫珍宝搅得天翻地覆。

　　写到酣畅淋漓处，吴承恩仿佛自己也化身为那无法无天的猴王，借其之口，痛斥那些依仗权势、尸位素餐、欺压弱小的神灵仙官，字里行间，实则是影射人间种种不平事，一抒胸中郁结之气。
　　然而，现实的困顿依旧如影随形。家计的窘迫，使得妻子叶雨莲的怨言日渐增多，夫妻之间，昔日的温情渐渐被琐碎的争吵和冰冷的沉默所取代。

吴承恩内心苦闷无处排遣，有时便独自一人，去到文楼茶肆，要一壶最便宜的浊酒，借酒浇愁。
这一日，他正独坐小酌，已有几分醉意，恰遇几位旧日同窗。这几人或是已中举人，意气风发，或是捐了杂职官身，言谈间不免志得意满，互相吹捧。
其中一人见到角落里面容憔悴、独饮闷酒的吴承恩，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戏谑口吻道：“哟，这不是汝忠兄吗？听闻兄台近日不再钻研圣贤经典，反倒专意于那些神魔志怪，写些《禹鼎志》之类的杂书，岂非是玩物丧志？依小弟愚见，兄台才学本是极好的，何不重拾八股制艺，以求科举正道，光宗耀祖才是正理啊！”
吴承恩醉眼乜斜，闻听此言，不由仰头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悲凉与不屑，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乱响，引得一堂食客纷纷侧目。
他朗声歌道：“诸君可知？尔等孜孜以求之‘正道’，不过是黄金屋、颜如玉，是那朱紫官袍、前呼后拥！焉知我吴承恩笔下另有一番乾坤，自有真意存焉！尔等可知，我那书中的孙猴子，一个筋斗便是十万八千里，上可通天庭，下可闹龙宫，尔等即便官袍加身，可能跳出这红尘俗网、名利牢笼？”
歌声激越，带着酒后的狂放，更有一股愤世嫉俗的锋芒。那几位同窗被他说得面红耳赤，面面相觑，讪讪然寻个借口，匆匆离去。
吴承恩醉意更浓，摇摇晃晃走到窗边，凭栏远眺。但见窗外运河之上，夕阳如血，染红半江秋水。一艘满载货物的漕船正逆流而上，七八名纤夫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脊背弯成一张张弓，喊着低沉有力的号子，每一步都踏得异常艰难。
他们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长长的，与远处繁华的街市、精致的画舫形成刺目的对比。此情此景，猛然触动了他心中最柔软处，想起父亲吴锐生前常讲的民生疾苦，想起自己游历时的所见所闻，一股深切的悲悯之情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暗自发愿：“我这部书，决不能只写神魔争斗、光怪陆离，更要映照世道人心，抒写民间疾苦！要让那猴王的金箍棒，打尽天下不平事，扫清人间妖氛！”

是夜，他大醉而归，鞋袜未脱便伏在书房案头沉沉睡去。恍惚间，但见眼前金光万道，瑞气千条，一尊顶天立地的巨猿法相显现，火眼金睛灼灼如电，手中一根擎天金箍棒散发着凛然神威。
那巨猿开口，声若洪钟直震心魄：“吴承恩！俺老孙等你多时矣！看这人间浊气弥漫，正道不彰，正是需要俺与你一同挥棒，扫荡妖氛的时候了！”
言罢，那巨猿化作一道耀眼的金光，倏忽间投入吴承恩怀中。
吴承恩猛然惊醒冷汗涔涔，但见残灯如豆，窗外月明星稀，怀中仿佛仍有一股灼热之气盘旋不去。他心知此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更是自己心血与笔下人物通灵之感兆，遂不及细想，急忙铺纸磨墨，趁着记忆清晰，那支文禄笔将梦中那震撼心灵的景象急速描绘记录下来。
故此，吴承恩创作《西游记》之心志愈发坚定如铁。尽管科场困顿，家事烦忧，世道艰难，但他的精神却在那妖魔鬼怪、神佛仙道纵横驰骋的想象世界中，找到了坚实的寄托与磅礴的力量。
他将个人的坎坷际遇、对社会的深刻观察、对理想的执着追求，尽数熔铸于笔端。那猴王孙悟空形象，在他心中日益血肉丰满，不仅具有通天彻地的本领，更怀有一颗赤子之心、一副侠义肝胆和一种反抗一切不公的叛逆精神，这已成为他心中理想人格的化身，是他对抗现实晦暗的一盏明灯。
然而，这条“著书立言”之路，注定布满荆棘。家人的不解，世俗的偏见，生活的重压，如同重重迷雾与无形枷锁，时刻笼罩着他。
这一日，秋雨初歇，天色阴沉，他正潜心于书房，修改“大闹天宫”的章节，试图将孙悟空的桀骜与反抗精神写得更加淋漓尽致。
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粗暴的叩门声，伴随着衙役特有的威严呵斥：“开门！府衙公差，奉命查案！”
老仆吴安跌跌撞撞地跑进来，面色惨白，声音发抖：“少……少爷！不好了！门外来了好几个如狼似虎的官差，为首的说……说有人向府衙告发，告发您……您私撰‘妖书’，散布怪力乱神之言，诽谤时政，蛊惑人心！要拿您去过堂呢！”
　　吴承恩闻听此言，如遭五雷轰顶，手中那支饱蘸浓墨的毛笔，“啪嗒”一声，直直坠落于地，在刚刚写就的稿纸上，晕开了一大团绝望的墨痕。
　　这正是：

笔底风雷惊鬼神，世途坎坷困麒麟。

忽闻衙役叩门急，妖书之祸竟临身。

欲知吴承恩如何应对这番无妄之灾，这“妖书”风波又将如何演变，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