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于江上明珠——石宝寨

弦歌蜀韵（免送花）

10月23日下午五点的忠县码头，江雾早被秋阳蒸散，江面像一块被擦亮的铜镜，把对岸的楼群倒扣在水里。阿波罗号游轮靠岸，汽笛一声长啸，惊起几只晚归的白鹭，也把我从甲板躺椅上拎起来——石宝寨就在三百米外的江心，孤塔如笋，半身镀着夕阳，半身浸进历史。那一刻，我听见自己心跳的节拍与浪头同步：咚——咚——咚——像古塔在胸腔里敲木鱼，也像给傍晚敲更。

　　换乘不过是一趟“水上跷跷板”。从游轮甲板踏上码头浮桥，铁板随江浪起起伏伏，像给脚踝装了弹簧；桥侧橡胶轮胎“咕咚咕咚”撞击船舷，替我们打节拍。短短两分钟，浮桥把长江的脉搏直接输进脚底。上岸便是“云梯街”口，青石板早被暮露打湿，踩上去“吱咕”作响；两侧忠县版“江景吊脚楼”底层悬空，仍给洪水留位置，二层窗台摆满泡菜坛子，红油在坛口结成一圈晚霞。走在这条悬空于江面之上的老街上，仿佛踩在时间的浮桥上，脚下是流动的千年，头顶是压低的云层，而两旁人家晾晒的腊肉、竹席和小孩的花衣裳，又把人猛地拽回烟火人间。

　　走完云梯街，塔门赫然立在礁石基座上。整座寨楼 56 米，12 层，全榫卯、无铁钉，像把巨形“孔明锁”硬生生楔进一块孤石。导游小哥用渝东北口音介绍：“康熙年间长江发大水，把山脚淹了，先人就把楼往上接，淹一层加一层，硬是把它从山脚‘长’到山顶，所以又叫‘水涨楼高’。”我伸手摸向第一根立柱，直径 40 厘米，木纹里嵌着细碎贝壳——那是江沙与木屑 300 年摩擦后的“包浆”。指尖传来微凉的粗粝感，像摸到一条被时间反刍的缆绳。这楼不是建的，是“长”出来的，像一棵从江心石缝里倔强钻出的树，年轮里刻着水位线，枝干上挂着香火与传说。

　　塔楼内部并不敞亮，每层七弯八拐，只开半扇“猫眼窗”。二楼供的是关羽木雕像，丹凤眼被香火熏得发黑；五楼是“夫子堂”，墙上贴着 1993 年忠县高考捷报，黄纸卷角，分数依然鲜红；九楼突然冒出一条“悬空廊”，仅两块木板宽，脚下是 30 米高空，江水拍击礁石，“轰——哗——”像给心跳加低音炮。我猫腰钻过最窄的“仙人洞”拱门，眼前豁然开朗——12 层屋顶平台，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像给太阳穴涂了清凉油。那一刻，我忽然懂了为何古人要在这孤岛上修一座楼：不是为了逃离尘世，而是为了站得更高一点，看清自己与江河、与岁月、与命运之间的距离。

　　站在塔顶回廊，江面忽然变得温顺。左手，嘉陵江支流携沙量大，水色浑黄；右手，长江主航道深绿；两股水在塔前 200 米处交汇，泾渭分明，像一块被掰开的“阴阳翡翠”。远处大桥斜拉索在阳光下闪银，近处渔船“突突”而过，留下一道蜿蜒的“金线”。我把手伸出栏杆，风从指缝穿过，像帮长江梳理长发。这江流不语，却把千年的涨落、朝代的更迭、人间的悲欢，都藏在那一道道波纹里。而石宝寨，就像一枚钉在江心的铜钉，任水涨水落，始终不沉。

　　一块木牌讲了个故事：流米石洞原会出米，够一人食用。僧人嫌孔小，凿大，米却绝了。短短十九字，道尽贪心之祸。这寨子能存三百年，或许正因它懂得“够了”二字。不贪高，不求大，水来加层，火来修梁，顺应天时，守住本心。

　　山顶铁炮锈迹斑斑，只剩半截身子，却仍指向江面。清同治年铸，曾为护寨而鸣。如今炮口沉默，但江风穿过炮膛时，仍能听见一声低吼，像历史在打嗝。它不再守城，却守住了记忆。

　　夕阳终于完全合拢，石宝寨的轮廓被夜色轻轻对折，像一页被夹进书本的黄昏。我回头望，塔灯初亮，孤楼在江心里浮成一枚金黄的签，替我把这段傍晚封存。明日船行远，浪会把它的影子越拉越淡，但我知道，只要闭上眼，那声“咚——咚——咚——”的木鱼心跳就会随江水涌来，提醒我：有些高度，不在山顶，而在水涨楼高的坚持里；有些光，不在白昼，而在暮色将合未合的瞬间。石宝寨用四百年的木纹告诉我——岁月可以淹没山脚，却淹没不了向上生长的意志。愿我也能把这份“晚照中的榫卯”带走，此后无论身处何地，都能像它一样，在时间的洪流里，守自己的层累，守自己的灯。

摄影、编辑：弦歌蜀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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