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手 （短篇小说）

潘世远

旗手

一

赵老拐的拐杖在出版社玻璃门上磕出第三道白痕时，接待室的空调终于打透了他的旧军大衣。穿西装的年轻人把合同推过来，钢笔在桌面上转了个圈：“赵先生，单书号两万八，CIP可查，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官网能搜着。”

拐杖头在合同“出版费用”那栏顿了顿，木头上的裂纹渗进些灰尘，像道没愈合的弹痕。赵老拐扯了扯领口，露出半截烧伤疤痕——那是1984年在老山前线留下的，当时他背着战友往回撤，火燎着军装，倒觉得比现在空调风暖。

“两万八？”他喉结滚了滚，假牙在嘴里硌出声响，“前儿个你们说一万八。”

“那是丛书号，”年轻人指尖点着合同，指甲修剪得发亮，“您要进作协，必须单书号。CIP数据一录，中宣部系统里就有您名儿了。”

窗外的法桐落了片叶子，正好贴在赵老拐的拐棍影上。他想起三个月前在公园遇见的老王，那老头揣着本《南疆记忆》，牛皮纸封面上烫着金，说“作协门口保安都敬烟”。当时老王拍着他肩膀：“你那本《老兵日记》，写得比我这强十倍，不出太可惜。”

“能退不？”赵老拐摸出个塑料袋，里面裹着存折，边角被汗水浸得发皱，“我这钱是……”

“付了定金就不退，”年轻人把钢笔塞给他，“您这内容我看过，写的都是守边疆、帮牧民，正能量！肯定过审。”

笔尖在签名处悬了悬，赵老拐看见合同背面印着行小字：“内容不得涉及文革、民族矛盾及低俗描写”。他想起日记里写过1969年在额尔古纳河扛枪的事，当时跟蒙古族老乡分过一块压缩饼干，那算不算“民族”？

“能改。”他突然说，把存折往桌上一摔，塑料皮裂开个口，“我把不合适的都划了。”

年轻人笑了，露出两颗虎牙：“赵叔是明白人。下周三来拿校样，三审三校过了，下个月就能印。”

拐杖敲着地面往出走时，赵老拐听见身后打印机响，像极了当年高射炮的退壳声。秋风卷着落叶扑在他脸上，疤痕处有点发紧，他摸了摸，想起那个在火里把他推开的新兵，那孩子总说“叔，等咱回去，我给你写本英雄传”。

二

校样送过来那天，赵老拐在社区活动室的长桌上摊开，老花镜滑到鼻尖。第三十七页被红笔圈了道杠，旁边写着：“此处描写战友牺牲场景过于血腥，建议修改”。

他捏着校样的手发起抖，纸页边缘被捻出毛边。那是1985年的清明，他在猫耳洞给牺牲的小李擦脸，弹片从太阳穴穿过去，血糊住了眼睛，可手里还攥着封没寄出去的家信。日记里写：“他娘要是看见这信，不知会哭成啥样”。

“赵叔，咋了？”巡逻的保安凑过来，手里的电棍在桌腿上磕了磕，“这字儿写得真硬朗。”

赵老拐把校样往怀里一拢，像护着块烫铁：“没咋，出版社说……说太惨了，得改得喜兴点。”

保安笑了：“现在不都兴这个？我儿子写作文，说帮老奶奶过马路，老师给了满分。”

活动室的吊扇转得昏昏沉沉，赵老拐盯着窗外的晾衣绳，那里挂着件洗褪色的军绿T恤，被风吹得像面破旗。他掏出圆珠笔，在“血腥”那段旁边写：“小李同志为掩护战友，不幸光荣牺牲，他的精神永垂不朽”。笔尖戳透了纸，墨汁在背面晕开，像朵没开的花。

改到第五十三页时，社区主任进来倒水，瞥了眼校样：“老赵，听说你要出书？真行啊。”

“瞎写。”赵老拐把“文革时在牛棚里偷偷学毛选”那段划掉，改成“在生产大队积极劳动，多次受表彰”。

主任啧啧两声：“现在出书可不容易，我侄子写了本诗集，花了五万多，还没您这待遇。”

赵老拐的笔顿住了。五万？年轻人明明说两万八。他摸出手机，拨号的手指在屏幕上打滑——那是部老年机，还是社区发的，按键上的数字磨得快要看不清。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机械女声在空旷的活动室里响着，像谁在冷笑。

窗外的天阴下来，要下雨的样子。赵老拐把校样折成方块塞进怀里，拐杖敲着地面往出版社走。路过报刊亭时，老板喊他：“老赵，今天有《参考消息》！”他没回头，雨点子砸在军大衣上，凉得像当年猫耳洞里的积水。

三

出版社的玻璃门换了把新锁，赵老拐的拐杖敲上去，声音闷得发沉。保安从传达室探出头：“找谁？”

“找王编辑，就是那个……”他比划着年轻人的模样，“穿西装，头发梳得亮的。”

“王浩啊？”保安往地上啐了口，“上周就跑了，据说骗了好几个人的钱。”

赵老拐的血一下子冲到头顶，耳朵里嗡嗡响。他扶着门框蹲下去，拐杖从手里滑出来，在瓷砖上撞出清脆的响。存折里的钱是他攒了十年的抚恤金，原本想给乡下的侄子娶媳妇，现在……

“大叔，您咋了？”个穿工装的姑娘跑过来，手里拎着桶涂料，“是不是被那王浩骗了？前儿个还有个老太太来闹呢。”

赵老拐说不出话，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在满是皱纹的脸上冲出两道沟。姑娘递过来张纸巾：“您别着急，我们老板刚报警了。对了，您是来出书的？”

他点点头，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校样。姑娘翻了两页，突然“呀”了一声：“这不是写的老山前线吗？我爸也在那儿待过！”

雨越下越大，姑娘把他拉进传达室，倒了杯热水：“我爸说，当年他们连有个赵班长，腿不好，却背着伤员跑了三公里。”她指着校样上的名字，“您就是赵建国？”

赵老拐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杯沿的水洒在裤腿上，烫得他一激灵。姑娘掏出手机，翻出张照片：“这是我爸，当年是通讯员。”

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军装，笑得露出牙，胳膊搭在另一个人肩上——那人少了条腿，拄着拐杖，正是三十年前的自己。赵老拐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像被什么堵住了。

“我爸说您救过他命，”姑娘眼圈红了，“他总念叨，要是能再见到您……”

雨停的时候，姑娘把校样仔细折好，放进文件袋：“赵叔，这书我帮您出。我男朋友在文化局，他说有个‘老兵回忆录’项目，不仅不要钱，还发补助。”

赵老拐看着她把文件袋塞进包里，突然想起那个牺牲的新兵，也是这样笑着说“叔，我给你写英雄传”。夕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传达室的玻璃上，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四

拿到样书那天，赵老拐特意穿上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封面是橄榄绿的，没有烫金，只印着五个黑字：《旗手》，下面是行小字：“谨以此书献给所有未归的战友”。

姑娘把书递给他时，他摸了摸封面，纸质不算好，却比老王那本《南疆记忆》沉。CIP数据页夹在扉页里，编号清晰，姑娘说：“您现在上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官网，输这个号就能查到。”

社区活动室里，老伙计们围着他，有人念出声：“1984年6月12日，晴。小李把最后半块压缩饼干塞给我，说‘班长，我不饿’……”念着念着就哭了，“这不是咱连的事吗？”

赵老拐没哭，只是翻到最后一页，那里印着张黑白照片：他拄着拐杖，站在老山前线的界碑旁，身后是迎风飘扬的红旗，旗角破了个洞，却在风里挺得笔直。

“下月作协开会，”姑娘笑着说，“我爸也去，他说要给您当联络员。”

赵老拐摆摆手，把书分给老伙计们：“要那干啥？咱写这个，不是为了进啥协会。”他拿起一本，塞进怀里，“我得给小李烧一本去，告诉他，他的故事，有人记着呢。”

出活动室时，夕阳正落在对面的楼上，把影子拉得很长。赵老拐的拐杖敲在地上，“笃、笃”，像在数着什么。他想起姑娘说的话，这书会送到档案馆，送到军校，让更多人看见。

风卷着落叶过来，掀起他军大衣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衬衣。远处的广场上，有人在升国旗，国歌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赵老拐停下脚步，慢慢抬起右手，敬了个不标准的军礼。

拐杖头在地上划出个小小的圈，像面看不见的旗，在夕阳里，在他心里，一直飘着。

作者简介

潘世远，笔名“八百山人”，1968年出生于南京。他是一位横跨文学、书画、民间艺术等多个领域的多栖艺术家。

早年，潘世远曾担任侦察兵。这段经历不仅锤炼了他坚韧的意志，更赋予了他敏锐的观察力与洞察力，为他日后的创作积累了丰富的素材与独特的视角。退役后，他投身牙科工作。牙科工作对精准度的严苛要求，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的艺术创作，使他在书画线条勾勒、民间雕塑肌理塑造时格外注重细节把控。

潘世远拥有本科学历，曾在中国美术学院深入学习。在这期间，他主攻传统山水画技法与当代视觉艺术表达，系统研习了范宽、黄公望等中国历代山水名家的构图范式与笔墨语言，为他日后以独特山水手法创作战争题材画作筑牢了坚实根基。

自1985年开启创作之路以来，他的作品累计达200余万字，体裁丰富多样，涵盖长篇小说、小小说、散文、诗歌等。长篇小说如《放风筝的女人》《莫问天涯路——一个退伍老兵的另类江湖》《好官》等，展现出他深厚的文学功底与对人性、社会的深刻洞察。小小说《狗娃》《金蛋》等构思新颖独特，散文《走访江宁佘村潘宅古建筑群》等笔触细腻动人，诗歌《晨》《漆桥》等富有优美意境。他的作品散见于《扬子晚报》《今古传奇》等40多家报刊杂志。

同时，在书画领域，他的国画作品风格独特，以山水画技法表现当代战争题材令人耳目一新；书法临摹瘦金体与金农漆书形神兼备。其雕塑作品《老山魂》等也内涵深刻，彰显出他在艺术领域的多元才华。

潘世远还是中国小说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精短小说学会会员、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南京市诗词学会会员。身兼多职的他，在文化艺术道路上不断探索、前行，为读者和观众带来了诸多优秀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