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聂沛,男,汉族,1964年生,中国作协会员,研究员。自1985年10月在《诗刊》头条刊登处女作开始,陆续在《人民文学》《芙蓉》等报刊杂志发表各类文学作品至今。著有《下午是一条远逝的河》等长诗,出版诗文集《无法抵达的宁静》等六种。获得《绿风》奔马奖、屈原诗歌奖、中国诗歌网十佳诗集等奖项。短诗《手握一滴水》,系2012年四川省高考作文题材料。</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生都在写一首诗,这首诗就是“下一首”</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访谈者:梵君</p><p class="ql-block">受访诗人:聂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梵君:您曾因肢残三次被大学拒之门外,却又因诗歌被破格录用为国家干部。这段经历如何塑造了早期《歌唱黄河》《生命交响曲》中宏大的抒情姿态?诗中黄河、生命交响等意象的磅礴叙事,与个人升学挫折形成鲜明对比,这是否意味着诗歌成为对现实边界的突破?您如何理解早期创作中“宏大象征”与“个体困境”之间的张力?这种“向外呐喊”是否是对现实困境的精神超越?</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聂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事不过三吧。我是农民的儿子,跳出农门是唯一的选择,于是就想通过写作改变命运。应该说,写诗的出发点完全是功利性的,换到今天,你简直难以置信。1985年10月,我在《诗刊》头条发表处女作《歌唱黄河》(外一首),获得有关部门重视,便把我纳入到体制内工作。宏大的抒情姿态正是文化部门所需要的,所以在生活上,诗歌替我完成了对现实困境的突围。某种意义上说,这为我日后有一个顺其自然的良好心态奠定了基础。</p><p class="ql-block">“宏大象征”与“个体困境”之间有一个类似剪刀差的存在,它可以剪去自卑、不安和顾虑种种。但也有剪不动的东西,比如“抽刀断水水更流”,在它面前,“宏大象征”比一张废纸还要无力、苍白。</p><p class="ql-block">当一个人默默转向内省时,是不会呐喊的。他只有看见,和倾听。</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梵君:1990年代您的创作明显转向“地域性凝视”,如《下午是一条远逝的河》将故乡风物升华为哲学沉思。这种从“黄河”到“故乡河”的转变,是否标志着您对诗歌与现实关系的重新定义?您曾提到这种转变让“对小地方的爱怜融入对世界的认知”。在全球化语境下,地方性经验如何承载普遍性诗意?这是否如评论所说,是从“写境”到“造境”的深化?</span></p><p class="ql-block">聂沛:这种创作转向有一个过程,如果一定要找个时间节点,我愿意把它定在1992年创作的短诗《树林子那边》,写父亲:“我在树林子这边望你/你在树林子那边”。此前的1991年10月,我又在《诗刊》头条发表了一首较长的诗《祖国》。然而,伴随乌托邦理念和实践解体,人的生活、精神处境更为独立,我也有意识地转换视线到“地域性凝视”,也就是您所说的,从“黄河”到“故乡河”的转变,并于1996年夏写出了自己的代表作、540行的《下午是一条远逝的河》。</p><p class="ql-block">诗写的是一个人的成长史。小时候在家乡风石堰镇,我有一伙街头小哥们,其中一个绰号叫耷毛的,是我们的头。耷毛大我三岁,母亲死得早,人长得奇高、奇瘦,说话结巴,一个小学就读了八年,成绩可想而知。他爸原是乡村教师,1957年被打成右派,遣回生产队劳动,一直夹着尾巴做人。家里有百十来本古籍,除了必要的农事,他整天手不释卷。我记得,他常读《陶渊明集》,偶尔抬头看你一眼,就像一个出土文物,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耷毛他爹死于1982年。耷毛打小就与他爸不和,这时竟连连说“死得好”,接着又把爹的书全烧掉,独自去了云南。我相信耷毛是个苦闷的人,甚至心怀苦痛,有独特的难言之隐。我把自己和耷毛,我父亲和他父亲,揉在一起,写出了《下午》。这首长诗,是一曲对逝去的岁月里保守的爱,心灵绵绵温情的挽歌。</p><p class="ql-block">我相信,在全球化语境下,地方性经验以其独特性,更能深化从“写境”到“造境”的转换,更能贴近德赛尔托所谓的“诗是元叙述”,有一种特殊的认知亲和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梵君:您的长诗常以“河流”为意象如《深深的河》,而短诗《手握一滴水》成为2012年四川省高考作文题材料。请问“水”在您诗中是何神谕?它如何连接微观情感与宏观哲思?从一滴水的高考作文到河流的永恒咏叹,“水”既是具体物象又是抽象隐喻。您是否有意通过水的流动性,解构诗歌中时间与记忆的固着状态?</span></p><p class="ql-block">聂沛:非诗的时代,八行短诗成为高考作文题,确实让我体会了一把做名人的感觉,采访的记者把电话打爆。嗓子都哑了,只好扯下电话线,关闭手机。我一再跟他们强调,尽管《手握一滴水》此时显得很重要,但不是我的一流作品。</p><p class="ql-block">长诗《深深的河》写于1992年,刊于《诗潮》头条,曾获当年“庄子诗歌奖”最高奖,是我又一次写到黄河,也是最后的宏大叙事:“深深的河,亲爱的河,自我的唇间/慢慢消失其壮阔的感觉”。</p><p class="ql-block">于我,水确实有神性,尽管我生活的县城缺水,仅有两口水库维持三十余万人的日常用水,但这并不妨碍我在诗中“造境”。所谓“智者乐水”,更契合一个诗人的精神追求。达·芬奇也有名言:“接触到的水,既是逝水的水尾,又是来水的开端。”长远来看,水有连续的历史记忆;可以打开,也能够遮蔽;既有生命和情感的涌现,又有遗忘和冷漠的清除;人们总是生活在不断的相聚和分离中。世界的必然性和观察者的主观性都隐含其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梵君:聂泓评论中提到您诗歌的“强大造境能力”,例如《树林子那边》通过父亲劳作的细节构建两代人的精神隔膜。您如何将具体生活场景转化为具有普遍感染力的诗境?诗中“书本遮住耳朵”“未学会挖土”等细节,既是个体忏悔又暗含时代知识分子与土地的疏离。您是否在试图用诗性语言弥合这种断裂?细节如何成为通往普遍性的桥梁?</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聂沛:“造境”与“写境”,是一个诗人的基本功。它们之间的关系如兵家的奇正之道,“写境”为正兵,“造境”为奇兵。诗中父亲与我的关系就是正与奇的关系。他挖土、抽烟、咳嗽,显然是个劳动的病人;而我用书本遮住耳朵,就是“掩耳盗铃”,不想听到他锥心的咳嗽声,表现出一个诗人的脆弱、无力和自欺。</p><p class="ql-block">至于好的细节,小说家苏童用了一个词:“突袭感”。</p><p class="ql-block">有一次,他看到一篇散文,是关于儿子写自己的父亲。大意是:父亲已经去世一个月了。儿子正在收拾父亲的盥洗台,无意中,他看到了父亲曾经使用过的剃须刀。打开剃须刀,掉下来的全是父亲的胡须茬子。男人轻易不流泪,特别是儿子。父亲的去世,特别伤心的人其实是表面刚强的儿子,他的情感,可能一直被自己刻意地克制着。看到胡须茬子的那一刻,那种触动,那种情感的瞬间升华,无人能挡,他当即泪流满面。</p><p class="ql-block">这就是一种“突袭感”,诗歌的细节更需要这种“突袭感”。我想。</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梵君:《大雨》中“没有雨伞的人,才不会被淋湿”充满禅机。您是否在借助自然现象,探讨当代人面对精神困境时的悖论性救赎?诗中“阅读者”与“门外大雨”形成封闭与开放的对话,而“水滴石穿的空洞回响”似乎暗示语言本身的局限性。您如何理解诗歌在“言说”与“沉默”之间的平衡?诗歌如何以悖论触及不可言说之境?</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聂沛:悖论性救赎往往不遵循简单的逻辑或路径,而是在看似矛盾的状态中,蕴含着突破与新生的可能性。于是,在诗中,它能实现超越常规认知的救赎或成长的过程。在此种状态下,《大雨》就是抒写一个小城诗人不断试探世界,和一步步打开自我的结果。</p><p class="ql-block">维特根斯坦教导我们:“凡不可言说的,只能保持沉默。”这时,在已知和未知之间,一种神秘的怦然心动令人着迷。</p><p class="ql-block">当然,以悖论触及不可言说之境,一定是一种深刻的、沉默的共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梵君:《妄想》中“蚂蚁爬上天空”的意象荒诞而悲壮,这是否是您对个体意志与命运限制的诗性宣言?您如何看待诗歌中“妄想”的哲学价值?诗中蚂蚁的“无可奈何”与“洞察力”形成反讽,而您称妄想“让人幸福且悲伤”。这是否反映了您对创作主体性的坚持——即使现实残酷,诗意仍可僭越边界?诗歌如何成为对抗命运的精神武器?</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聂沛:“蚂蚁爬上天空”是“造境”,也是我的诗性宣言。那只渺小的生灵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恰如写作者在词语的峭壁上攀登。妄想的哲学价值在于它永不停歇的超越性——如诗中所言,你可以击败它却无法消灭它,这正是创作主体性的倔强证明。当蚂蚁带着“无可奈何”与“洞察力”望向我们,它看清了所有局限却仍选择攀援天空。这种悖论让我既幸福又悲伤:幸福在于诗意总能僭越现实边界,悲伤源于对必然失败的清醒认知。诗歌就是如此成为精神武器——不是用来战胜命运,而是用词语在禁锢的墙上凿开裂缝,让不可能在语言中获得永恒的生命。</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梵君:您是否在试图用诗歌缝补现代化进程中人的异化创伤?“白云、清风、匠人与盲人”并置为“注脚”,这种意象群构建是否在暗示:诗歌的本质是对残缺世界的创造性修补吗? </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聂沛:我并未、也不可能用诗歌缝补现代化进程中人的异化创伤,诗歌也无法对残缺世界进行创造性修补。甚至,恰恰相反,碎片化写作注定了它的一盘散沙。诗歌只有无用之用,既不是人间良药,也不能拯救什么灵魂。《天空的补丁》不过是诗人的一种“造境”:创造出一小块仰望者永恒的安慰,类似于康德所说的“头顶的星空”,安放妄想。仅此而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梵君:《空屋日色》中“等一个永远等不到的人”竟成为“幸福”,这是否体现了您对“缺失”的诗学转化能力?父亲“炭灰的微笑”与“写不出诗的沧桑”形成沉默的互文。您是否认为诗歌最终无法抵达真实伤痛,只能无限接近?而《我一直在给一个乡长写信》以“乌有之乡”解构理想主义,诗中的“乡长”象征何种价值?当您说“他从未存在”,是否在暗示诗歌的本质是对虚无的坚守? </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聂沛:曾经有乡愁的现代人,正日益变成孤魂野鬼,但精神原乡不能丟。所以,《空屋日色》中“等一个永远等不到的人”竟成为“幸福”。 所有的伤痛最终都会变成有温度的沧桑。</p><p class="ql-block">《我一直在给一个乡长写信》就是我诗歌精神原乡的一个缩写,乡长是中心意象。乡长是乌有的,又是我坚信存在的,他不在过去就在未来。乡长,在诗中只是一个理想之“象”,这个“象”在诗意的流动中还是可以触摸和勾勒的:“那卓绝的坚守中无言的大美/孩子都是瞬间美学家;诗人垂垂老矣/但仍能就着落日豪饮大江而不醉”。抒情诗的美,是和情感深度成正比的,并自带悲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人问过我:为何用乡长作题,而不是村长、镇长之类?很简单,只因要呼应“乌有之乡”四个字中的“乡”字。乌托邦,正是人类对虚无的坚守和向往。</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梵君:《绝句的废墟》提出“什么是绝句的生活?”您是否在反思古典诗歌传统与当代语境的断裂?我们能否在现代诗中重建“唐诗的秩序”?诗中“流沙比旗帜永恒”似乎否定形式固守,而“语病”反而成为当下真实。您认为当代诗人应如何面对传统与创新的悖论?</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聂沛:这里所显示的是一种历史探索的旨趣,某种隐秘的决定性,让人沉入精神深处的语言形态,在知识与感觉、现象与意向、认知与修辞之间,建立起体验的连续性,赋予物质世界以内心生活的色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而当代诗人面对传统,不必顶礼膜拜,而应以批判性眼光审视经典,解构其符号与范式;同时潜入母语深处,汲取未被规训的野生力量。真正的创新,是在颠覆表象之下,完成与传统最深处的、以反叛为形式的对话与延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梵君:您提出“深度现实写作”,强调用“第三只眼”在庸常中发现未知。这是否意味着诗歌的本质是对现实的重构而非反映?您曾举例“震落的麻雀比车祸更令人难忘”,这是否说明诗性现实往往存在于被忽视的细节中?您如何训练这种“深水观鱼”的洞察力?</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聂沛:无论是“深度现实写作”,还是睁大“第三只眼”,都是为了让作品给读者以“突袭感”,过目不忘。我也不知道如何训练这种“深水观鱼”的洞察力。多看、多想,应该是不二法门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