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端与雨林之间

鸦青

翻越高黎贡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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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离了保山坝子，便一头扎进了这无边的苍茫里。路是依着山势凿出来的，像一条受了惊的蛇，惶惶地、曲折地向上挣扎。一边是刀削斧劈般的崖壁，草木狰狞地攀附着；另一边，则是深不见底的幽谷，只有满谷郁郁苍苍的绿，那绿是沉甸甸的，几乎要流淌下来。云雾就在车轮底下漫着，一团一团，舒卷自如，将那些峥嵘的、险峻的，都温柔地包裹起来，只留下一种巨大的、原始的宁静。

许多年前，我便在《中国国家地理》的纸页间，与高黎贡山有过一次遥远的神交。那些图片与文字，像一粒深埋于心的种子，静默生长。

2020年3月，当我踏入独龙江的土地，仰望那劈开云雾的高黎贡山时，一种源于太古的、悠远而执拗的向往，便猛地撞入胸怀，再也无法按捺。

经过三年时光的策划与等待，我终于再一次来到了怒江大峡谷，走进了百花岭。当双脚真切地踏上这片土地时，内心清楚地知道，这趟即将翻越高黎贡脊梁、与千万年原始秘境对话的旅程，早已不只是一种旅行，而是一场命定的赴约。

高黎贡，自然是我们这次行程单上最沉重、也最光辉的一笔。

大鱼塘的刘社长家，是我们临时的巢。那是带天井的土木老屋，干净，清爽。一个床位不过二三十元，晚饭时端上桌的三菜一汤，分量扎实得惊人，竟只收十几二十块钱，直教我们面面相觑，为这淳朴的厚道而心暖。

午后，刘社长骑着摩托车，载我们进山去看瀑布与温泉。摩托车能抵达的尽头，是密林环抱的一处平台。我们与社长在此分道，他要去清理温泉，我们则沿着一条更显幽僻的古道，向瀑布走去。林子密得几乎透不进光，空气是凉的，带着植物腐烂与新生交织的复杂气味。水声先于形貌抵达耳膜，循声而去，便见一道白练从苍翠中奔泻而下，水珠激荡成雾，润泽着周遭的一切。在那水雾里深深呼吸，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洗涤了一遍。

温泉则是一处天然的所在，隐在河畔。不巧，正赶上村民清理淤泥，无法尽兴浸泡，只能脱了鞋袜，将脚探入那泛着硫磺气息的、微烫的水流里。看着村民们劳作间隙，掬起地底直接涌出的温泉水便喝，我们也学着样子喝了几口，那浓烈的硫磺味，似乎也带着大地的能量。夜里回到村庄，抬头竟是漫天星子，密密麻麻，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我们试着用相机记录，却终不及亲眼所见的万分之一，那星空，澄澈一如遥远的西藏。

第三日，徒步真正开始了。天光微亮，我们便背上沉重的行囊出发。刘社长和儿子们用摩托车送了我们一程，剩下的路，便全靠双脚。

本次徒步线路是：旧街子-二台坡-大风包-岗房-黄竹河（永定桥）-黄心树-换米处-迎客松-懒板凳-南斋公房（中午休息吃饭）-雪冲垭口-板壁岩-岗房-撇马坝-花卷石-林家铺。全程16公里。

从旧街子开始，才算真正踏上了南斋公房古道。路，是长满青苔的石板路，被无数前人与时光磨得圆润。一路皆是上坡，背负着重装，每一步都感觉着大地的分量。林间时有倒木拦路，前两日的雨水让石阶湿滑难行，一处塌方更是险峻，让我们几乎萌生退意。幸而在黄竹河畔，遇上了三位浙江的徒步高手，于是结伴而行，互相照应。黄竹河一段，景致最佳，河水清冽，巨石上覆着厚厚的、天鹅绒般的青苔，静谧得只闻水声与鸟鸣。

从山脚到海拔三千三百米的南斋公房，是十多公里不间断的爬升。古道在脚下蜿蜒，吸入肺中的空气，清冽得带着甜意，据说这里的负氧离子爆表，我们这趟，真真成了洗肺之旅。

脚踏入那密林，人便仿佛被一种稠厚的、墨绿的时间给吞没了。光线陡然暗了下来，被头顶上交错的、密不透风的树冠筛过，落下来的，便成了些零零碎碎的、带着毛边的光斑，在长满青苔的石径上不安地跳动。

空气里满是饱和的水汽，混合着腐殖土、野花和某种不知名树脂的、清冽而又沉郁的气息，吸进肺里，是凉沁沁的，带着草木的甜腥。这气息，是活的，是这山千年万年的呼吸。

这里的树，是不能用“棵”来计的，得用“尊”。它们多是见惯了几个世纪风雨的，虬枝盘曲，龙干参天，周身披挂着绵长的松萝，如同长须飘飘的、沉默的哲人。

那松萝，当地人叫它“树胡子”，丝丝缕缕，从高高的枝桠间垂挂下来，随风轻摇，给这林子凭空添了许多仙气，也添了许多鬼气。

你走着，仿佛能听见它们在无声地交谈，用一种你完全无法理解的、缓慢而悠长的语言。脚下的石阶，被经年的雨水和脚步磨得光润，缝隙里填满了厚厚的、茸茸的青苔，像一条墨绿色的、柔软的地毯，一直铺到看不见的密林深处。

偶尔，能看见巨大的、已经倒下的树干，横陈在路边，像一头死去的巨兽。它的躯干上也已覆满了新生的绿苔，各种菌类如小小的、沉默的耳朵，从木头的缝隙里探出头来，静静地听着。死与生，在这里是如此和谐地纠缠着，腐烂正滋养着新生。

这里是树的世界。它们不是城市里那些被修剪得彬彬有礼的观赏品，而是恣意的、狂放的、有着洪荒之力的生灵。巨大的乔木，为了争夺头顶那一小片天空，拼命地向上，再向上，躯干笔直得如同指向苍天的矛。

它们的树皮上覆着厚厚的、茸茸的苔藓，那苔藓是岁月的鳞甲，摸上去，是一种阴凉的、柔软的湿润。

在这亘古的寂静里行走，起初是有些惶惧的。那寂静是有分量的，沉甸甸地压在你的耳膜上，又像冰凉的水，漫过你的脚踝、膝盖，直至将你完全淹没。

但走得久了，反倒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宁来。城市的喧嚣，个人的那点烦忧，在这里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啊。它们被这无边的绿、这厚重的静，一丝一丝地抽了去，化在风里，散在雾里，了无痕迹。

路渐渐陡了起来。从二台坡到大风包，呼吸开始急促。竹竿点在石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是与大山对话的密语。林深处，偶尔传来几声清越的鸟鸣，却不见踪影。这“鸟类天堂”的居民，似乎都隐在了密林深处。我们只是过客，它们才是这里永恒的主人。

过岗房不远，一个三岔路口让我们迟疑。正要彷徨时，忽然看见树枝上系着一条褪色的经幡，这是前人以善意留下的路标。我们选择了右边，果然，泥地上新鲜的湿脚印印证了选择。在这原始丛林里，人与人之间这种无声的接力，比任何路书都来得珍贵。

永定桥出现在黄竹河上时，我们不禁驻足。这座南线古道上唯一的石桥，静静地横跨在激流之上。桥身的石块已与青苔融为一体，桥下的水清澈见底，带着雪山融水的清冽。站在桥上四望，河谷幽深，藤蔓垂落，恍如走进了某个被遗忘的秘境。

海拔不断攀升，艰难如期而至。近两千六百米时，一阵眩晕袭来，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挤压着太阳穴。到两千九百米，大腿开始抽筋，每抬一步都像在挣脱什么束缚。汗水不断从额头滚落，流进眼睛，涩得生疼；衣衫早已湿透，紧贴在背上。我们互相鼓励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坚持，再坚持。

行走在这般浓得化不开的绿意里，你时时能觉出，有无数的眼睛，在密林的深处窥探着你。

那是一种窸窸窣窣的、无处不在的注视。我拨开那丛湿漉漉的蕨类植物， 蝾螈便这样毫无征兆地映入眼帘，它的喉部微微起伏，前肢优雅地交叠，琥珀色的眼睛凝视着虚空，既像是在守候着什么，又像是与这片潮湿的天地融为了一体。

偶尔有水滴从高处叶片滑落，在苔藓上溅起细不可闻的声响。它依然保持着那个亘古的姿态，仿佛不是栖息在岩石上，而是从这片森林的记忆中自然生长出来的精灵。在这被苔藓与落叶温柔包裹的湿润世界里，生命呈现出最原始而安详的模样。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些奇异的植物所牵引。那是一些我唤不出名字的、近乎于妖娆的存在。

有的叶片大如蒲扇，叶脉里仿佛流淌着暗绿色的血液；

有的开着极其艳丽的花，形状古怪，颜色浓得化不开，像是用最浓郁的晚霞或是最深海的幽蓝染就的，它们静静地开在幽暗处，不取悦任何人，自顾自地美丽着，带着一种远古的傲慢。

最令我屏息的，是那附生在古树枝桠上的、一丛丛的兰花。它们远离尘泥，餐风饮露，只凭一缕水汽与偶尔透下的微光过活，那花朵纤薄得近乎透明，在幽暗的光线里，泛着一种清冷的、如同月光般的白。它们是这秘境中的隐士，是高黎贡山不轻易示人的、洁白的梦。

路，愈发地险了。有一段，几乎是贴着崖壁凿出的窄径，只容一人侧身而过。脚下是松动的碎石，一不留神踢下去，要过许久，才能听到那细微的回响从谷底传来，听得人心里空落落的。

最险处在一处塌方路段，窄窄的路径外侧就是深谷。我们紧贴岩壁，手脚并用，竹竿在此刻成了真正的“第三条腿”。脚下松动的石块哗啦啦滚落，久久才传来谷底的回应。那一刻，我们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步步惊心”。

我忽然想起古时的马帮，他们便是年复一年地，牵着驮满茶叶与盐巴的骡马，从这样的路上走过。那得是怎样的一种坚韧与沉默？我此刻的艰难，于他们，不过是日日寻常的生计罢了。这山的脊梁，原来早已被无数双草鞋与马蹄，磨得有了魂灵。

正午十二点多，终于抵达海拔三千一百五十米的南斋公房。站在废弃的石屋前，四望皆是无边的山峦。我们坐在门槛上，就着山风啃馒头和鸡蛋。二十分钟的休息短暂得如同偷来的时光，却足以让颤抖的双腿稍得喘息。

攀上山脊的垭口，风猛地大了，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那一直缠绕在身边的浓雾，忽然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放眼望去，只见脚下云海茫茫，如一片波涛汹涌的、纯白色的汪洋，远处几座青黛色的山尖，像浮在海上的孤岛，在流动的云雾间时隐时现，光影变幻，瞬息万状。那是一种壮阔的、令人心魄俱夺的美。站在这高黎贡山的脊梁上，仿佛伸手便能触到那沉甸甸的、饱含水汽的天穹。

我回过头，望向那来时的路，它早已隐没在翻腾的云海与沉沉的林莽之中，渺不可寻。而我，确是踏过了高黎贡山的脊梁。身上，还沾着它那冰凉而清新的雾气。

我静静地站着，许久。这一日的跋涉，像一场漫长而庄严的仪式。我用我的喘息、我的汗水、我战栗的足尖，与这座雄浑的山脉，进行了一场无声的对话。它没有说话，却告诉了我生之艰难与生之灿烂；它没有挽留，却让我把一片原始的、静谧的、属于时间的灵魂，悄悄地藏在了行囊里。踏过高黎贡山的脊梁，仿佛也踏过了自身怯懦的边界，从此，心里便多了一片苍茫而幽深的秘境。

此情此景，不由得让人遥想起古道上那些早已消失的马帮。多少个世纪里，这莽莽苍苍的群山，便是靠着人脚与马蹄，一步一步踏出一条与外界相连的血脉。铃铎声声，蹄音嗒嗒，该是怎样地回响在这空山幽谷之中？那赶马的汉子，看着这同样的云海，心里惦念的，又是何方的一盏灯火？明代的旅行家徐霞客，当年是否也曾站在这相似的所在，发出“穹隆亦甚，亦甚幽异”的感叹？我的足印，或许正重叠在某个无名马夫的足印之上，我们虽隔数百年，却在这一刻，共同领受了这山野的宏大与严酷。这便是我与这千年秘境的对话了，无声，却震撼心神。

下山的路同样不易。膝盖开始抗议，湿滑的石阶需要全神贯注。但想到三个多小时就能到达林家铺，脚步便轻快了些。下午三点二十分，当我们望见山脚下那排平房时，一种混合着疲惫与成就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快到林家铺的时候，路渐渐好走了，腾冲坝子的轮廓在视野的尽头隐隐浮现。回望来路，高黎贡山依旧笼罩在它那神秘莫测的云雾里，沉默着，一如它千万年来的样子。我仿佛只是从它一个短暂的梦境里穿过，它略略翻了个身，给了我一片苔痕，一阵风，一片云海，便又沉沉地睡去了。

夜色中的腾冲格外安宁，像是被一层深蓝色的薄纱轻轻覆盖。我朝着远处沉默的山峰凝望，闭上眼，仿佛还能看见那些长满青苔的古道在月光下幽幽发亮，听见永定桥下潺潺的水声，如一首永不断续的夜曲。高黎贡，它以险峻的脊梁考验了我们，又以无言的壮美拥抱了我们。这一天，我们与山相望，与己相谈；这一天的翻越，不只是脚步的丈量，更是心魂的跋涉。它将成为我生命中一枚深刻的印记，关于坚持，关于无声的相助，关于人与山最原始、也最真诚的对话。

HAO

在云端与雨林之间

翻越高黎贡山

从百花岭到腾冲

2025年10月8日，云南，腾冲康藤·南方丝绸古道帐篷营地

音乐：Fridrik Karlsson《Find Yourself》

💡 小贴士

✅ 在进山之前确认是否需要办理进山许可证，快到旧街子的地方有一个棚子，是进山人员做登记的，建议做好登记，这样如果发生意外便于救援。

✅ 因为高黎贡山属于未开发的原始状态，并有大量的野生动物，建议在穿越时最好多人结伴而行，并互相照顾。

✅ 由于路程较长，徒步时间和强度都较大，建议携带高能量食品,水,登山杖,抓绒衣,护膝,头灯,视具体情况量力而行。

✅ 在雨季时，高黎贡山不但路滑湿冷，而且蚂蟥特别多，不建议进山，穿越最好季节为10月到次年5月。

✅ 穿越高黎贡山的道路包括南斋公房线、北斋公房线、南魔王山线、分水岭线等，但综合来看，南斋公房线最成熟。

✅ 山上天气说变就变，就算是出门时万里无云也要携带雨具和保暖衣服。

✅ 交通。从六库可以乘坐过岗党的车；从保山可以乘前往芒宽的车，上车跟司机说要去百花岭徒步或者观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