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第一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零星的鞭炮碎屑混着年前的积雪,堆在院边篱笆旁,冻得硬邦邦的,倒像是把年味冰封在里头。门楣上还没来得及卸下的红灯笼,被风推得晃晃悠悠。眼瞅着快到雨水节气,没成想竟然出现了“雷打雪”天气。忽然一声惊雷贴着房檐滚过,震得窗棂上的油纸簌簌发抖。紧接着,雪粒子像被风攥住的碎银屑,斜斜地撒向大地,打在盖着柴草的塑料布上“噼啪”作响。没多大功夫,雪粒变得稠密,转眼间成了漫天飞舞的鹅毛。</p><p class="ql-block"> 江家沟的人早躲回了屋,到处一片宁静,只有江天坤的邻居——江天民家热闹着,牌瘾大的江金锁、李老四几人缩着脖子钻进江天民家,一进门就跺雪喊着“挑红4”;西头余婶家的热炕头也热闹,雷姨她们凑着做针线活,嘴里絮叨着家长里短,说着说着,话题竟飘到了江天坤与贺文静这两个初中生身上,但又很快被新的琐事盖过。</p> <p class="ql-block"> 此刻的庵河乡中学,初三甲班教室里却静得很。 江天坤握着笤帚的手顿了顿,悄悄扫过斜后方——贺文静正低头收拾书包,棉袄外罩着件橘红色外套,衬得脖颈雪白雪白,窗外漫进来的雪光,又把她的脸映得格外柔和。他看着她,心跳莫名快了半拍。</p><p class="ql-block"> 贺文静好像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心里竟有点害羞,手不自觉地捏紧了书包带。江天坤瞥见她这个动作,赶忙转回头,使劲扫着地上的碎纸屑。笤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倒成了教室里唯一的响动。</p><p class="ql-block"> 贺文静慢吞吞地把笔盒放进书包,手停下时,不由自主就望向了江天坤扫地的背影。他那件深蓝色中山服是新做的,就是袖口沾了些灰。她悄悄抿了抿嘴,手无意识蹭了蹭桌面,又侧头朝窗外望了望:这雪到底啥时候能停?不然回家的路可难走了。可转念一想,这样的雪天,能跟他一起值日,好像时间也没那么难熬。</p><p class="ql-block"> 她没再想下去,耳朵里只剩他扫地的“沙沙”声,手指又悄悄捏紧了书包带。两人心里那点像雪花似的小心思,就伴着这声响,在静悄悄的空气里慢慢飘荡着。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没一会儿,江天坤放了笤帚,拍了拍手上的灰:“地扫完了。”</p><p class="ql-block">贺文静抬头应了声“嗯”,见他端起垃圾出了教室,她才顺手把自己的书包拎在手里等着。等江天坤回来收拾好书包,两人没多说话,只是并肩往学校东门走,漫天雪花落在肩头,倒像是把这点安静的时光,轻轻裹住了。</p><p class="ql-block"> 路上的积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响。俩人穿过庵河街,顺着路往岭阳村走。风裹着雪粒子打在脸上,有点疼。江天坤往贺文静那边挪了挪,肩膀不经意蹭到她的胳膊,她慌忙往旁边躲了躲,耳朵尖有点红。江天坤低头踢着路上的雪,没说话,脚步却慢了些。</p><p class="ql-block"> 约莫走了二十分钟,到了岭阳村小学旁边的石拱桥旁,贺文静忽然停住脚,小嘴轻轻一撅,朝村西头努了努嘴,声音细细的:“我妈来接我了。”</p><p class="ql-block"> 江天坤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暮色里,一个妇女正踩着雪朝这边走。快到跟前时,才发现她身后还跟着个男人。</p><p class="ql-block"> “文静,那男的……不就是你隔壁的孙继业吗?”江天坤忍不住问。</p><p class="ql-block"> “就是继业叔。”贺文静点了点头。</p><p class="ql-block">“哎,文静,我咋瞅着你对这孙继业,感情不一般呢?”</p><p class="ql-block"> “天坤,你是不知道,我爸走了以后,继业叔对我家帮忙太多了。说实在的,要是没有他这些年搭把手,家里那几亩地,我妈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p><p class="ql-block"> “文静,那……你爸叫啥?我咋一点儿印象都没有。”江天坤有些不好意思地问。</p><p class="ql-block"> “我爸叫贺兴民,从部队转业到咱县上的工厂,后来出了意外。”贺文静说着,眼圈就红了。</p><p class="ql-block"> 江天坤轻轻碰了下她的手,赶紧说:“哦,对不住对不住,我真不该问这些。”话音刚落,孙继业和李红梅已经走到了跟前。</p><p class="ql-block"> “红梅姨,这么大的雪,您咋还跑一趟?”江天坤先开了口。</p><p class="ql-block"> “在家憋了一天,闷得慌,就想着来接文静,没想到你们俩都走到这儿了。”李红梅笑着说。</p><p class="ql-block"> “我们也是刚到。”江天坤说着,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李红梅身旁的孙继业身上。他这才仔细打量起来:孙继业生得高大魁梧,皮肤是常年在地里暴晒出的古铜色,瞧着就一身结实力气。</p><p class="ql-block"> 被江天坤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孙继业反倒有些不自在,咧嘴笑了笑:“天坤,我脸上是沾了啥脏东西?又不是头回见,咋这么瞧我?”</p><p class="ql-block"> “嘿嘿,继业叔,虽说咱不是一个队的,但常碰面,可我还真没仔细瞅过您呢。”江天坤挠挠头。</p><p class="ql-block"> “你这话说的,难不成是瞧不起我这人?”孙继业半开玩笑地说。</p><p class="ql-block"> “叔,您这是说啥呢,我一个学生娃哪能看不起您呢。谁不知道您是咱这一片数得着的大好人。”</p><p class="ql-block"> 听了这话,孙继业笑了,抬手往帽子里挠了挠头:“啥大好人,别臊我了。”</p><p class="ql-block">李红梅看了他一眼,打趣道:“你个大老爷们,咋跟个姑娘似的,天坤夸你一句就羞成这样。行了,咱回家吧。”</p><p class="ql-block"> “哎哎,回,回。”孙继业赶紧应着。</p><p class="ql-block">几人一路说着话,没多大一会儿就到了江天坤家门前。江天坤抬眼瞅了瞅贺文静,声音放得轻轻的:“那……你跟姨和叔先回吧。” </p><p class="ql-block"> 贺文静捏着书包带顿了顿,心里头有点空落落的,却还是仰起脸,声音轻轻的:“嗯,你回去也赶紧吃饭,作业别忘了做。今天……真谢谢你帮我值日。”</p><p class="ql-block"> “看你客气的,你那会儿不是不舒服吗?再说了,不就扫个地。”江天坤说着,眼睛不由自主地瞟了瞟贺文静,“天儿冷,赶紧走吧。”</p><p class="ql-block"> 贺文静“嗯”了一声,转身跟上李红梅、孙继业。</p><p class="ql-block"> 江天坤就站在那儿没挪窝,目光一直跟着贺文静他们几个,望着他们在雪地里慢慢走远的背影,直到那几个身影拐过弯、再也看不见了,他才转身。可刚转过去,他脑子里忽然冷不丁冒出来村里大人常说的话:“继业这人,这辈子的心,都扑在李红梅家了。”</p> <p class="ql-block"> 这孙继业是个沉默的汉子,在父辈里数他最肯下力气。如今他在这世上,就只剩个姐姐远嫁到华阳临县——大力县。平日里他话不多,可山里人那股实诚劲儿刻在骨子里——谁家要搭把手,喊一声,他准放下手里的活计就来。就这么个勤快能干的汉子,却单着身,至今没成家。村里人提起他的婚事,总忍不住叹口气。</p><p class="ql-block"> 孙继业二十出头那阵,有人给说媒,他却单单看中了夏兰。可这门亲终究没成,说不清是家里穷被嫌弃,还是缘分本来就浅。最让孙继业想不通的是,夏兰最后竟嫁给了对门樊世财家。这一来,他心里更像堵了块石头,打那以后越发沉默,满心的愁绪全化作了地里的汗水,一头扎进田垄里,再不肯提半个“婚”字。 </p><p class="ql-block"> 再说说贺兴民:</p><p class="ql-block"> 贺兴民转业后,分到了华阳县梁塬镇的三线厂,对外叫928信箱,他在保卫科当经济安全保卫员,简称经警。梁塬在华阳县西南边,挨近秦岭,离县城六十华里。山里像这样的厂子还有好几个,外头人都说,梁塬就是商虞地区的“科威特”。另外,这儿出一种土特产——豆腐干,古今有名。之所以有名,是因为梁塬那股从秦岭南麓深处流来的水。老辈人说,明清时候这豆腐干就成了贡品,跟着跑买卖的人卖到了各地。</p><p class="ql-block"> 贺兴民有了这份稳定工作,心里踏实,可回家的路最让他犯难。那时候交通不方便,县运输公司就几辆解放牌大卡车,好点的是车顶有块帆布篷,可他压根轮不上坐。班车班次少,来回都得在县城倒车,还总赶不上点,只能骑自行车。单趟一百多华里,每回回家都得披星戴月:去的时候天不亮就动身,到单位时天早黑透了;回来也是一样,两头不见太阳。</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的路也差,全是沙石,坑坑洼洼的。汽车一碾过,灰扬得能眯住眼,头发、眉毛、衣服上全蒙着层白灰。贺兴民每回一趟家,就像遭了场罪,累得骨头都像散了架。 </p><p class="ql-block"> 贺兴民工作认真负责,连续几年被厂部评为“忠诚卫士”。得了表彰的他,干得更起劲儿,加上经警这活儿离不开人,回家的次数就更少了,基本一年就过年时回去待三四天。 </p><p class="ql-block"> 他那股“厂里叫干啥就干啥”的劲头,同事们都看在眼里。他常说:“咱当保卫的,就得把担子往肩上扛。”从进928信箱那天起,他的心就全扑在工作上。 </p><p class="ql-block"> 可谁也没料到,就在女儿贺文静九岁那年的夏天,一个晚上,厂里遭了贼。那天轮到贺兴民带徒弟小李巡逻,两人刚分开巡查——他负责仓库片区,小李去了车间那边,约定两小时后在岗亭汇合。贺兴民刚走到仓库后墙,就听见里面有撬锁的动静,他赶紧摸出对讲机呼小李,可信号偏偏在这时候断了。他知道车间有刚入库的精密零件,哪还顾得上等支援,便大喝一声冲上去,盗贼猝不及防。</p><p class="ql-block"> 他左手迅速扣住那贼的手腕,右手顺势击在盗贼的面部——这是他在部队练熟的擒拿动作。原本能瞬间将贼制服,没成想竟冒出另一个盗贼。这贼眼见同伙被制,竟直接掏出匕首,朝着贺兴民的背部猛刺过来。贺兴民只顾着压制身前的贼,根本没防备身后这一下,只觉一阵剧痛袭来,力气瞬间卸了……等小李循着动静跑过来时,贺兴民已经倒在那儿……</p> <p class="ql-block"> 日子就这么在操劳和闲话里过着,转眼到了周六,今天偏巧赶上一场大雪。李红梅总惦记着女儿一个人回家不安全,便打定主意去学校接她。刚走到村口,就撞见了热心的孙继业。问明缘由后,孙继业不由得皱起眉:“你要去庵河中学接文静?这么大的雪,路滑难行,你就别跑这一趟了。”他停了下又说:“我正好要去庵河街的供销社买些东西,顺道去接娃,回头我跟她一块儿回来。”</p><p class="ql-block"> 李红梅连忙摆手:“我在家待了一天,也没啥活。要不,咱俩一块儿去庵河街吧?”</p><p class="ql-block"> 孙继业听了,也没再多劝,就这么着,两人便一道往学校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