晾晒架上的烟火传承

石韵书语

<p class="ql-block">  我出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陕南巴山农村,彼时物资匮乏如崖间瘦泉,而家家户户屋檐下垂挂的干菜串,恰似祖辈们用山风腌渍、日光晾晒的生存智慧,在清贫岁月里沉淀出独属于巴山乡愁的绵长记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打记事起,家里院坝的晒架便跟着四季流转。母亲总说:“咱祖上是羌族,这些晒干菜的法子是老辈传下来的,勤快点囤着,冬天有暖锅,开春有添盘,这是过日子的本分。”即便解放后全乡人都融入汉族,可那些浸在烟火里的羌族习俗,那些母亲手把手教我的手艺,仍在岁月中与现代生活相融,成了我最珍贵的回忆。</p> <p class="ql-block">  春分刚过,照壁山的雾气还未散尽,母亲就挎着竹篮喊我:“跟我上山采菜去,头茬广东台最嫩,按老规矩晒成干菜,冬天炖肉香得很。”坡上的广东台卷着“小拳头”,竹林里的竹笋嫩得能掐出水,房前的春芽树也抽了新叶。母亲教我:“广东台要沸水去涩,蕨菜得摊薄晒并多次揉搓,竹笋需沸水过、春芽腌半宿再晾,这是羌族老辈传的诀窍,少一步都存不住鲜。”我跟着她蹲在竹席边铺菜,阳光穿过柿子树叶洒下光斑,水珠在菜叶上慢慢蒸发。母亲额角渗着汗,用袖口擦了擦叮嘱:“晒菜跟做人一样,急不得懒不得,一分辛苦一分实在,这道理祖辈传到现在,从没变过。”如今我会用烘干机辅助烘干,温度控制在45℃,既保留了菜干的韧劲,又避免了雨天霉变,可母亲坚持关键步骤要守老规矩:“机器能省力气,却不能丢了祖辈的分寸,焯菜的火候、晾晒的厚度,差一点味道就变了。”</p> <p class="ql-block">  入夏后,晒坝换了模样,最要紧的是晒黄花菜。母亲总带着我黎明起身,摸着露水往田埂走:“黄花菜金贵,太阳出来前必须摘完,不然花瓣一展开,晒出来又柴又没卖相,老辈说这是‘抢晨露’的规矩。”我们借着月光采摘,花苞饱满紧实,带着晨露的凉润,等太阳出来时就回到家里,母亲立刻把黄花菜倒进笼床,生火蒸制:“蒸到花苞变软、颜色略黄就关火,既能去涩,又能锁住鲜味,这步绝不能省,不然晒出来的菜干发苦。”蒸好的黄花菜摊在竹席上,母亲手把手教我铺均匀:“要晒到金黄透亮、根蒂略脆,不然炖腊排骨就没了软嫩劲。”架上还挂着一串串豇豆,菜园里的土豆切成薄片晒得卷曲。有次正午突降暴雨,母亲扔下猪食瓢就往晒坝跑,声音都急了:“这些菜晒了三天,差最后一把太阳就坏了!”雨水打湿她的蓝布衣裳,她双手飞快扒菜,指甲缝嵌进菜汁:“冬天杀猎宴的硬菜,可不能少了这味!”我们把菜搬进灶房烘干,夜里母亲还起来翻了三次。如今我家的菜干会用真空袋密封保存,放进冰箱冷藏,保质期能延长到两年,可母亲仍坚持用麻布口袋装一部分吊在灶房:“熏着腊肉香,才是老辈传的味道,过年待客拿出麻布袋装的菜干,才显得实在。”</p><p class="ql-block"> 秋风起时,晒坝成了白色海洋。母亲把白萝卜洗净,用特制刨子擦成细丝,萝卜汁滴得手冻通红也不停歇。“要晒到一捏成团、松开就散,装袋吊在灶房,熏着腊肉香才爽口。”到了冬天,母亲忙着榨浆水菜,陶瓮里装满青菜,倒入面汤发酵,让我帮忙压紧:“浆水菜要腌透,酸香才正,配坨坨肉解腻,干活累了喝碗浆水汤,浑身舒坦。”现在超市里有各种咸菜,可母亲仍每年榨几坛浆水菜,不仅自家吃,还带给城里的亲戚:“这是羌族老辈的生存智慧,再方便的现成货,也替代不了这份家常味。”我则学着用玻璃罐代替陶瓮,密封性更好,还能让孩子透过玻璃看到浆水菜发酵的过程,直观感受老习俗的奇妙。</p><p class="ql-block"> 腊月的杀猎宴依旧是村里的热闹事,家家户户摆起八大碗。母亲取出四季晒的干菜:广东台、蕨菜、土豆片炖腊排骨,黄花菜、豇豆炖猪蹄。春芽炒鸡蛋,萝卜丝、豆食炒腊肉,再配上浆水菜炒米饭、炸豆腐圆子、清炖土鸡。开席前,父亲端起酒杯念祝词,敬天地敬祖先,母亲给我夹了一筷子竹筝干炖腊排:“你看这菜干,吸足了肉汤鲜,嚼着有韧劲,就像咱山里人,经得住风雨才过得踏实。”如今宴席上多了些城里的菜式,比如凉拌木耳、红烧鱼,但八大碗始终是主角,年轻一辈也爱这口:“这是老辈传的味道,吃着踏实,比山珍海味还香。”</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开春开秧门宴,田埂边的棚子下,浆水菜炒洋芋片、萝卜丝炒腊肉依旧爽口。母亲说:“开秧门吃八大碗,用四季晒的干菜,是让大家不忘劳作辛苦,盼着秧苗长得饱满。”如今插秧有了农机,效率比人工高了不少,可吃开秧门宴的习俗没变,我带着孩子在田埂上看大人们操作农机,就像当年跟着母亲晒菜那样,给他讲老辈人手工插秧的辛苦,还有母亲教我晒菜存粮的智慧。</p><p class="ql-block"> 去年清明,我带着孩子和晒好的菜干,去给祖辈上坟,也给母亲捎去了她最爱的黄花菜干。坟前的迎春花长得茂盛,我把菜干和炖的腊肉摆放在供桌前,轻声说:“妈,我带着孩子来看您了,这是按您教我的老规矩晒的菜干、炒的腊肉,现在日子好了,有了烘干机、真空袋,可您教我的羌族老习俗没丢,勤劳本分的道理也没忘。”孩子学着我的样子鞠躬,问:“爸,奶奶也爱吃这些菜干吗?”我摸了摸他的头,眼眶发热:“是啊,这些菜干陪着你奶奶熬过了艰苦的日子,是她手把手教我的手艺,现在我教给你,就是对她最好的纪念。”</p><p class="ql-block"> 现在我已到中年,每到季节更替,就带着孩子在阳台上晒菜,守着笼床蒸制的老规矩,告诉他哪些是母亲传下来的羌族老诀窍,哪些是现代的改良方法。每次炖腊排骨时,我总会放一把按母亲法子晒的黄花菜干,那熟悉的鲜香,总能让我想起母亲忙碌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晒架上的菜干换了一茬又一茬,母亲教我的羌族习俗在现代生活中依旧鲜活。那些藏在四季干菜里的智慧,融在八大碗里的亲情与传承,早已刻进我的骨子里。我终于明白:最好的回忆,是把母亲的模样藏在烟火里;最好的传承,是让她教的习俗与现代生活相融,把勤劳本分的道理代代相传,让这份纯朴的母爱与根脉,在岁月里生生不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