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心的秋

盈科

深秋的风把那股子凉劲儿揉进空气里，吸一口，从喉咙凉到肺腑。风裹着潮气贴在身上，凉得人发紧。老郭站在玉米地里，脚底下的泥黏着鞋，每走一步都要费些劲——这是连下了半个月的秋雨给泡的，地里的积水刚退去些，土还软得能陷进半只脚。

那些玉米秆矮得可怜，宽宽的叶子全耷拉着，边缘卷得发脆，有的黄如枯纸，有的烂了半截，软塌塌挂在秆上。风过处，也只晃两晃，倒像是乡下埋人时插在坟头的引魂幡，死气沉沉的，连一点点活气都没有。他伸手拽住一穗玉米，苞叶又干又硬，摸上去糙得磨手。指甲抠开苞叶的瞬间，心先凉了半截：里面的玉米粒模样实在难看，个头比往年小了一圈，饱满的鼓胀感荡然无存，表皮发皱发暗，有的泛着黑霉点，有的烂成黏糊糊的褐色，凑近了，一股冲鼻的霉味直往脑子里钻。“唉，连颗像样的籽都没有。”他叹着气，把这穗玉米扔进农用车斗，铁皮上“咚”的一声闷响，像块石头砸在他心坎上。

这收成，打春天就透着不顺。开春遇上大旱，地里的土裂得能塞进手指头，裂开的口子深可见底，露出底下干硬的老土层。老郭按往年的日子，叫来了播种机撒籽，之后就只能蹲在田埂上盼——他们这是旱作地，没水浇，全靠老天赏饭。等了十几天，土面连个芽尖都没冒，他扒开土一看，籽早干得发瘪，硬邦邦的，哪有半点发芽的迹象。

不甘心就这么绝收，老郭又联系了农机手，让犁地机重新翻了地，自己扛着新种，跟着播种机一步一步补撒。之后的日子，他天天往田埂上跑，蹲在地里盯着土面，嘴里翻来覆去念叨“来场雨吧”。可日头天天毒得晃眼，土越来越干，白花花的裂纹爬满田垄，眼看把人熬得没了盼头，才等来一场毛毛雨。就这星星点点的雨，竟真让小苗冒了头，稀稀拉拉的绿芽从干土里钻出来，细得像缝衣针，看着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

没承想夏旱又跟着来，日头比春天还毒，地里的土再次干得发脆，一脚踩下去能硌得脚底板生疼。小苗蔫头耷脑的，叶子卷成了细条，颜色也从鲜绿褪成了灰绿，像蒙了层土。老郭除了蹲在田埂上叹气，一点办法都没有——旱作地没水，就算有再好的农机也派不上用场，只能眼睁睁看着苗熬着，能活下来就已是万幸。

他望着眼前死气沉沉的玉米秆，忽然想起前年的秋天。也是这块地，玉米秆长得比人还高，叶片宽得能挡太阳，风一吹哗啦啦响，像一片绿色的海。联合收割机在地里跑着，一穗穗饱满的玉米“哗哗”卸进农用车，晒场上的玉米堆得像小山，黄澄澄的，连夜里的梦都是甜的。

可今年，连这点念想都碎了。好不容易熬到秋天，玉米秆上总算结了几个苞，老郭还偷偷乐过——就算用不上联合收割机，人工掰点回去，总比颗粒无收好。谁知道天不遂人愿，入秋就下起了连绵的秋雨，一下就是小半月。雨不大，却黏黏糊糊下个没完，地里积了水，玉米根泡在水里发了烂，连带着苞里刚长成型的籽也遭了殃，干瘪、发霉、腐烂，成了只能看着糟心的“废品”。

老郭又掰下一个玉米苞，指尖蹭过黏腻的霉点，他下意识地在裤腿上擦了擦，却怎么也擦不掉那股腥气。抬头望了望天，云是灰蒙蒙的，压得很低，风里的凉劲儿又重了些，刮在脸上，像带了细沙。忙活了大半年，春天靠农机播种、补苗，夏天靠天保苗活，到最后，这几个好不容易长出来的籽，就这么毁在了秋雨天里。这秋，哪是收庄稼，分明是收了满肚子的糟心，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