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戏曲虚与实

一击便倒（涂少昆）

说戏曲虚与实

涂少昆

戏曲是一门虚实相生，独立于世界的表演综合艺术。观众自知戏是假的，却甘愿沉浸在这份虚幻的假定中，接受演员表演的真实中。

以戏是假的为前提，最为真实的表演恰恰建立在这一“假”的基础之上。这就不必要追究角色人物的真伪与历史细节的完全吻合，而是聚焦于情感逻辑的真切表达。

假戏一切表现有别真实生活，然其表演动人处正在于以虚驭实、化实为虚。喜怒哀乐悲忧思，皆由程式化动作点染成形，抬手投足之间具有舞性舞韵，唱念做舞皆成文章。

戏曲既是承认假戏，便不拘泥于强调真实，反而在虚拟中追求神似与意境的升华，以有限之形传达无限之情。

一桌二椅可虚拟寓意为，山头、桥、船、墙头；四面标旗，可象征千军万马，跋山涉水之浩荡；三五步行遍天下，六七人百万雄兵，皆在观演默契的虚拟空间中得以成立。

生行演员的胡须挂在脸上，行内不能称是胡须而谓之“髯口”；“髯口”的抖、甩、撩、捋，皆是人物内心波澜的外化的细腻语言。

旦行的头饰称为“头面”，包成“大头”丝毫不同于真实生活。年龄有的差异，装扮却无太大分别，旦行皆以假髻、饰物衬出身份与情境。生、净、丑行，以光嘴巴无须表示弱冠之年，以黑三代表中青年；黪三代表中老年；白三代表耄耋年。不同髯口暗示年龄变化，只有虚拟代表性，没有真实年龄的对应。

例如，《群英会》中，历史考证周瑜比诸葛亮年岁大，而髯口的制式却规定周瑜不能挂髯，以示其英姿勃发；诸葛亮虽年虽小，却以黑三衬托沉稳儒雅。

又如《宇宙锋》中的赵高的宦官身份，宦官乃是阉人，哪里会有胡须？经过艺术化处理讽刺赵高的虚伪奸坏，阉人也竟然假到长出了胡须。这样的虚拟反映了后世对"权臣乱政"的符号化塑造，而非严格历史真实。

虚拟不仅是形式的假定，更是情感的放大器。戏曲通过程式提炼生活，将现实压缩为象征符号，在夸张中抵达本质真实。

虚拟程式非为掩盖虚假，而是通过约定俗成的符号系统构建艺术真实。

生活中真实的行走，戏曲表演称为台步，一步一趋皆有着规范。台步轻重缓急皆有法度，举足为走，落足成韵。台步区别真实的自然行走，它有戏曲虚化的情绪语言。

生活中的语言交流在戏曲中升华为唱念，字韵节奏皆依曲律，抑扬顿挫赋予情绪以音乐性张力。白口不单是说话，更含语气的程式化提炼，轻重疾徐皆服务于人物性格与情境推进。

生活中的情绪自然表达在戏曲中，被提炼为哭笑悲怒的程式化技法，一啼一抹皆有板眼，一笑一嗔俱合节拍。泪水可倒流于目眶而不落，称为“背袖拭泪”，实则无袖遮面；怒极而指天斥地，谓之“虎爪扬眉”，形虽夸张而情理真切。

喜则轻摇羽扇，缓展水袖；悲则顿足垂首，掩面低吟。这些动作非生活本相，却是情感本质的凝练与提纯，在虚拟中建构起比真实更浓烈的情绪真实。虚拟的最高境界，是让观者忘却虚拟。

戏曲表演艺术是当今最坦诚的哲学艺术，它不掩饰虚构，反而以高度自觉的程式宣告“假中求真”。

服装头饰是用来展现表演，不是日常的穿戴；脸谱五颜六色有眉有口鼻眼，他不同于生活中人的真实；舞台什物不是生活实物称为道具；刀枪剑戟非是真刀真枪称为“把子”。

戏曲表演明明白白告诉观众“戏是假的”，却通过一整套精妙的符号系统让观众相信其内在真实。观众在明知虚拟的前提下，依然为之动容，正是因为这假中蕴真、形神兼备的美学力量。

这种“以假存真”的美学，实则揭示了艺术的本质——不在复制现实，而在提炼生命。

戏曲表演艺术的“实”在于对情感与精神的高度凝练与升华，其虚拟程式并非脱离现实的空幻构造，而是以象征之形承载情感逻辑的真实之魂。它不追求形似，而力求神合，以简驭繁，以虚代实。

戏曲表演艺术之伟大，在于其以程式化动作与象征性表达，构建出超越现实的真实境界，在有限的舞台时空里，铺展出无限的精神疆域。

而今，这门古老艺术因戏曲艺术断代的危机，正在于程式所承载的情感逻辑与当代经验之间的断裂而濒危。

戏曲艺术幽光流失的当下，并非因技艺失传，而是因浮躁失去敬畏，对传统的敬畏一旦瓦解，程式便沦为空洞的模仿。当程式失去内在情感支撑，技巧动作再花里胡哨也只是躯壳游走。

技巧的堆砌、声光电的炫目、变戏法的彩头是能够吸引一时目光，也可以换来低层面的喧闹掌声，却无法唤起灵魂深处的共鸣。

真正的戏曲之美，在于一腔一调、一招一式皆由心生，承载着世代相传的情感重量。

2025-10-24·写于江西南昌滕王阁畔宁王府旧址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