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山 的 三 种 心 境·默斋主人原创散文</p><p class="ql-block">那座山,就那么静静地立着,沐着晨光,浸着暮霭。晨光中是林间鸟鸣啄破的静谧,暮霭里是峰峦敛去的轮廓。它见证着云雾拢过来成裹着潮气的纱,散开来作掠着草尖的风;承载着草木绿时浸透春雨的柔软,黄时渲染秋阳的温暖。它无言,却接纳着所有投向它的目光,以及目光背后,截然不同的灵魂。</p><p class="ql-block">普通人的行囊是饱满而沉重的,鼓鼓囊囊地装着一个“日子”。侧袋里,露着半瓶拧开的矿泉水,瓶身沁着湿漉漉的水珠;口袋中,塞着妻子临行前悄悄放进的苹果,还有给孩子带的、用保鲜袋仔细裹好的几枚野山莓。他每登一步,那份量便真切地压在肩上,是牵挂,也是踏实。半山腰,腿肚发颤,气喘如牛,他几乎想放弃,可摸出手机看到孩子发来的“爸爸加油”的语音,又咬了牙,攥紧了背带。就在歇脚的当口,他瞥见岩缝里一株斜逸而出、苍褐倔强的小松,随口对身旁的游客叹道:“这东西倒能长,跟咱过日子似的,咋都能撑住。”登顶那一刻,汗如雨下,他望着无边的云海与微茫的来路,出发时妻子“别太累”的叮嘱忽然涌上心头,这山的壮阔,倒让他觉出家里那盏灯火的暖意来。他的快乐,是镜头定格后与亲朋分享时,那一屋子暖烘烘的羡慕,像一口喝下的温茶,从喉咙一直暖到心底。</p> <p class="ql-block">学者的背囊是另一种沉,沉的是墨香与铅字。他带着一本泛黄的《山志》和厚厚的笔记本,眼睛透过镜片,努力地将眼前实景与书中记载一一对应。笔尖在纸页上划过,发出急促的沙沙声。行至一处,他对照古籍,发现记载的明代石碑位置与实物不符,正皱眉质疑时,也注意到了碑旁岩缝中那株小松。他俯身细看,在“西岩壁有松,生于裂隙,疑为清代县志所载‘岩中奇松’之遗存”旁打了个问号。当他最终从当地老人处得知,是早年山体滑坡导致石碑略微移位后,他摸了摸石碑上冰凉的青苔,忽然笑了,在笔记本上补了一句:“山川易改,史笔难全。然青苔覆石,松立裂隙,此亦山之真意乎?”他的收获,是那严谨考据中生出的一丝对不完美的接纳,让知识的重量里,多了一点温度的弹性。</p><p class="ql-block">唯独那思想者,两手空空,连目光也似乎是空的,并不急切地投向任何一处名胜。当同伴们忙于捕捉与记录时,他却长久地停在那株无人在意的小松前。那松树的根须如铁线般紧紧楔入岩石的裂隙,在他看来,正是一场持续了千百年的、关于生命与时间的沉默辩论。细雨来时,他悠然避入路边小亭,望着被雨幕洗得一片迷离的山谷,低声吟道:“空山新雨后……”可诗句只开了个头,他便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自嘲。听到亭外普通人的欢笑声,瞥见学者护书的专注,他眼神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和,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叩击着冰凉的亭柱。</p><p class="ql-block">回到家中,普通人翻看照片,心满意足;学者校对着文稿,踌躇满志。当被问起收获,思想者沉默片刻,依旧用他那冷静的语调说:“那是一片地壳抬升与流水侵蚀形成的花岗岩峰林景观。”但在整理行装时,他却发现袖口沾了一点亭柱的暗红色木屑,他愣了一下,想起雨中的山色,指尖不自觉地又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两下,随即停住,目光越过窗棂,像是要确认那早已消失在视野尽头的山的方向。</p><p class="ql-block">归途上,山影渐远,重新没入云雾。它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但它确实什么都知道了——那株曾映入三人眼帘的岩缝小松,在渐合的暮色里,仍隐约露着一点苍褐的轮廓。三种不同的快乐,都曾真真切切地,在它的怀抱里,停留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