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 图

岩泉闲叙

     

周末的午后，阳光懒懒地爬进屋里。小侄孙摊开了一幅新的拼图，兴致勃勃地捣鼓了不到一刻钟，便嚷嚷着“太难了”，随手将那些零散的碎片拨到一边，抓起平板电脑，指尖在闪烁的游戏图标与短视频之间熟练地跳跃起来。那屏幕上的光影变幻飞快，映着他有些倦怠又有些茫然的脸。我看着他，又看看地上那些被遗弃的、边缘各异的拼图块，心里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现今这代年轻人的人生，不也常是这般光景么？摆在面前的，仿佛是一幅没有参考图的、巨大无比的拼图。手里攥着大把的、来自四面八方的新鲜图块，色彩斑斓，形状诱人。网络告诉我们，这一块是“一夜成名”，那一块是“财富自由”；这一块是“诗和远方”，那一块是“精致生活”。信息太多，选择太多，反而叫人花了眼，许多人于是失了耐性，也失了方寸。

人们开始习惯了指尖在屏幕上的快速滑动，习惯了十五秒一个的精彩瞬间，却很难再静下心来，去辨识手中那一小块真实的轮廓，去思考它该在生命版图的哪个角落安家。追逐着一个个转瞬即逝的热点，像不断切换频道的遥控器，看似忙碌，实则盲目，被洗脑忘了自己是谁；时常谈论着“躺平”与“内卷”，在自嘲与焦虑的漩涡里打转，却少有人能沉下心来，为自己画一幅哪怕粗糙的蓝图。

这情形，与我们的父辈是多么不同。他们的人生拼图，板块分明得多。读书、工作、成家，像一套标准件的组合，边界清晰，次序井然。而当下的人，像是被抛入了一个无限可能的游乐场，自由是极度的自由了，却也伴生着无从选择的迷茫与无序。

许多人拿着手里的图块，有的想去尝试“间隔年”的蔚蓝，有的想去匹配“稳定编制”的沉静，有的被“都市繁华”的亮丽所吸引，有的又被“归隐田园”的质朴所打动。左试右试，踌躇不定，时间便在这一次次的拿起与放下中，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这拼图，有一些人是主动去拼的。近期遇到的一位刚年过二十岁的年青人，她心里仿佛有一张清晰的蓝图，要怎样的学业，怎样的事业，怎样的家庭。也是和她聊天，谈到拼图，受启发写下这些文字。像他们这样的人，便像一个专注的匠人，孜孜不倦地寻找、比对、镶嵌。他们的人生图景，大抵是严整的，明朗的。

然而我们大多数人，恐怕都是在一种半是懵懂、半是无奈的情状下，被动地完成着这幅图。生活的潮水涌来什么，我们便拾起什么。有时是意外的机遇，像一块忽然出现的、闪着金边的图块，教人惊喜；有时是猝不及防的磨难，像一块形状丑陋、色泽阴暗的，我们摇头叹息，终究还是得将它安置在命里该在的位置上。

我有位同学，在车站做售票员干了二十多年，企业改制，下岗了。她拿着微薄的补偿，苦心研学，不长时间就拿到了会计上岗证，前后受聘于几家企业，现在已到了耳顺的年岁，还不停歇地在一家国企单位财务部忙碌着。我曾问过她为什么这么拼呢？她神情却异常平和。她说：“没办法呀，日子总得过，孩子还得养，这双手，总得对得起自己的这副皮囊吧。”她的人生图景，大概是从一幅还算安逸的蓝图，被生生改换成了另一幅。她没有撕掉那不如意的部分，只是默默地，在那旁边，用鲜亮的色调，重新拼出一方天地来。这何尝不是一种坚韧？

人至中年，这拼图的轮廓似乎又渐渐清晰起来。那些曾经困扰我们的、模糊的边界，已被走过的路、经过的事，一一填满、界定。我们终于能退后几步，稍稍看清这幅图的全貌了。它定然不是我们少年时梦想的那般通体光华，毫无瑕疵。

它有鲜亮的区域，那是事业有成的喜悦，是家庭和睦的温馨；也有灰暗的角落，那是无法弥补的遗憾，是夜深人静时的叹息。但奇妙的是，当这些明与暗、暖与冷、圆满与残缺并置于一处时，它们竟能达成一种和谐，一种只属于你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和谐。那灰暗，并非败笔，它反而让那鲜亮处，显得愈发珍贵与真实。

这幅人生拼图，版面好不好，色彩亮不亮丽，固然有命运的拨弄，但恐怕，更有我们自己的一份心力在里头。它在于我们如何看待这片生活，如何领悟这趟人生。若只觉得是被迫的应付，那图景便也显得局促而暗淡；若能“活到老，学到老，懂得改变自己是无限的”，时时拂拭心灵的台面，增长自己的“审美”，那么，即便是灰暗的图块，也能被我们安置出一种沉静的力量；即便版面狭小，也能经营得玲珑有趣。

这“审美”，不是风花雪月的闲情八卦，不是人云亦云的无脑对位，乃是一种对生活本身的洞见与热爱，是一种遇见真我的洒脱，是一种“不枉人生路”的郑重。学会让该来的来，该走的走，就如“兰因絮果”那样，它从来不是遗憾，而是领悟，在这样的领悟之路上，不必悔，不必怨，更不必否定过去，像品一盏渐凉的茶那样，对自己说，这一程，我尽力了。

小侄孙的平板电脑还亮着，发出嗡嗡的声响。我走过去，拾起一片孤零零的拼图，放进盒子。那幅未完成的、属于孩子的拼图，静静地躺在里面，把它放在他手边。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那片小小的、形状奇特的碎片，似乎有片刻的愣神。他还小，他的拼图，才刚刚开始，有无限的可能。

而我们的那一幅，仍在膝上，也远未完成。在每日的晨昏里，发现不足，一块，一块，慢慢地增长着，改变自己。生命中的每个过程，我们都是学徒，要活得认认真真，尊重生命的每一天。在这漫长而又匆促的拼接中，或许，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在这片看似无序的混沌里，多一分静气，多一分耐心，亲手将自己的人生，一块一块，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属于自己的故事。

不用再去奢求它如何光彩夺目，只求一天比一天好，遇到更好的自己。你现在是最好的自己吗？不是，明天才是。人生为一大事来，应当做一大事去，这大事就是时时都认真精进的自己。只愿在最后一块落定之时，能看见一个完整的、真实的、虽不完美但脉络清晰的自己。然后，可以坦然地对这世界说：“是的，这就是我走过的一生。” 

“清晨微风，拂过山川，梦想在胸口轻轻地燃，每一步前行，带着希望走，未知的路，勇敢去追求。远方的光，给我无尽的力量”

     

（照片拍摄于不同时间、不同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