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是1976年,鲁西南的风里还带着往日的饥馑味。我在小学上四年级。</p> <p class="ql-block">当校长三番五次跑县文教局,终于为我们学校争取来一套锣鼓时,整个学校都像过节。开箱那天,全校师生围成圈,看着老师像请神般捧出那面大鼓——枣木的鼓身,蒙着上好的黄牛皮。用手指轻轻一叩,那沉雄的声音,就让我们的心跟着一起震颤。</p><p class="ql-block">学校要筹建锣鼓队,我被老师选中敲大鼓。娘知道后,特意用新布给我缝了副套袖,说:“这是好事。”锣鼓队共有六人:一个指挥,一面大鼓,两人打小鼓,还有镲和锣。我们成了全校同学羡慕的对象。</p><p class="ql-block">每天放学后,我们都要训练一个小时。有老师专门指导,每周还开总结会,技艺提升很快。尘土在夕阳里飞扬,我们的锣鼓声能传到三里外的村庄。</p><p class="ql-block">最风光的时刻,是1977年的清明节。我们锣鼓队第一次“亮相”,参加全校祭扫烈士墓活动。我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负责开道。后面一至五年级的同学依次列队,长蛇阵似的,人人肩扛红缨枪,脖扎红领巾。</p> <p class="ql-block">从学校到羊山战役烈士墓,有两公里路,要穿过五个村庄。我们一路锣鼓不停,声音震天,引得沿途村民全都出来围观。狗在叫,孩子在追,老婆婆拄着拐杖站在村口看。我抡圆了胳膊敲鼓,汗水糊住了眼睛也不敢停。那面鼓在我们手中,不再是乐器,而是旗帜,是号角,是我们这些泥孩子触摸到的第一个神圣之物。</p><p class="ql-block">祭扫活动结束后,锣鼓队受到了学校的表扬。我们每个队员都很神气,走起路来挺着胸膛。</p><p class="ql-block">然而,祸事在一个平常的傍晚降临了。</p><p class="ql-block">同班一个外号叫“豹”的同学,总在训练时远远站着看,眼神里有种我们看不懂的渴望。那天不知怎的,他突然冲过来,一把抢去我手中的鼓槌,用尽全身力气,直直地朝着鼓面中心捅去——</p><p class="ql-block">“嘭!”</p><p class="ql-block">一声沉闷的、撕裂的响声。鼓槌应声戳穿牛皮鼓面,留下一个狰狞的大洞。</p> <p class="ql-block">顿时,大家都慌了,惊出一身冷汗。谁都知道,这锣鼓队是校长的心头肉,是学校唯一的宝贝。我们都不敢去老师那里报告,懵着头一起去找“豹”的家长。</p><p class="ql-block">那是真正的家徒四壁。三间土房,屋里除了炕席和一口破锅,再找不出像样的东西。他爹蹲在门槛上,一言不发地抽着旱烟。他娘撩起围裙擦眼泪:“把他卖了吧,看谁家要。”</p><p class="ql-block">次日,我们只好硬着头皮去告诉老师。我死死地低着头,紧张得头皮发麻,看见自己的汗珠一颗颗砸在泥地上,溅开小小的灰花。老师的脸从震惊到愤怒,再到最后的绝望。他挥了挥手,终究什么也没说。那无声的绝望,比任何责骂都让人难受。</p><p class="ql-block">“豹”被全校通报批评,做了检查,家长也来学校赔礼道歉,但实在没有能力赔偿。最终,这件事也只能不了了之。</p><p class="ql-block">学校没有经费重新买一面鼓,锣鼓队就这样解散了。我们几个队员,挥泪如雨。</p> <p class="ql-block">后来,我考入了所在地区的重点高中。学校里也有锣鼓队,训练时那熟悉的鼓声常常吸引我驻足。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五味杂陈,最终没有报名参加。但我每次看到他们训练,总会不自觉地走上前,用手轻轻地、轻轻地触摸那安静的鼓面。那种透过掌心传来的、沉默的共振,竟比自己亲自擂鼓还要觉得亲切。</p><p class="ql-block">再后来,我上了大学,校园生活丰富多彩。大学的文艺社团里,锣鼓队更加气派。可我,依然没有加入。我依然保持着那个习惯——路过时,总会去摸一摸那大鼓的牛皮鼓面,像一种无声的仪式。</p><p class="ql-block">许多年后,我如愿进入一所大学任教,并在系里担任负责工作。我上任后着手操办的第一件实事,就是竭力筹集资金,依托系学生会成立了一个像模像样的锣鼓队。</p><p class="ql-block">当崭新的锣鼓齐备,年轻的学子们在阳光下生龙活虎地训练时,我总会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那激昂的鼓点,那青春的脸庞,那洋溢的自豪,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1977年那个春天的自己,肩扛着整个队伍的荣耀,走在尘土飞扬的乡间路上,将鼓声传得很远,很远。</p> <p class="ql-block">时光仿佛一个奇妙的回环,当年那个因鼓声沉寂而流泪的孩子,如今成了为新一批孩子敲响鼓声的人。而那面早已消失在岁月深处的、被击穿的鼓,它的回响,终于穿越了四十多年的光阴,在此刻,获得了圆满的和解与新生。有时我会想,“豹”那奋尽全力的一击,击穿的或许不只是一面鼓,更是我童年里一个圆满却脆弱的梦;而此后半生,我所有的触摸与凝望,便是在用另一种方式,为那个破洞,蒙上了一声更厚重、也更坚韧的回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