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牌演义（30）点绛唇：唇未启而意先传

上善若水

“点绛唇”，唇未启，而意先传。闺阁里，铜镜映着摇曳的烛光，镜前搁着螺钿妆奁，匣中盛着上好的猩猩胭脂。一个女子伸出纤指，从玉盒中拈起一片浸透花露的胭脂绵，在唇上轻轻一抿，勾勒出饱满的唇形，唇间瞬间化作一朵将绽未绽的海棠，像晨曦初染的云霞，带着湿润的柔光。这精心点染的绛色，似雪地红梅，成了整张面容最动人的焦点。

这词牌，据说是从南朝的艳曲里化出来的。江淹那句“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无意间为后世所有的婉约情致，点下了一个起点。于是，这短短四十一字的词牌，自诞生之初，便注定要承载那些最幽微、最曲折的情愫。

冯延巳的“蹙损眉山”，写闺中闲愁，那一点愁，也如唇上的胭脂，是精心点染出的姿态，美则美矣。北宋那位天才的词人出现，这小小的令词，才骤然被赋予了雄奇的气象与深沉的悲悯。

苏东坡的《点绛唇·闲倚胡床》，写的不是闺阁，而是山水。词曰：

闲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别乘一来，有唱应须和。还知么。自从添个。风月平分破。

词人闲倚胡床，楼外群山如千朵青莲绽放。他独与明月清风为侣，那般孤高与自足，几乎要溢出纸外。即便友人来访，共赏风月，其心境也是阔大而平等的“平分”。东坡居士这一笔，真如仙人点化，瞬间将这玲珑小令，从绣房幽阁引向了莽莽苍崖、浩浩天风。

词牌的本色，终究还是难舍那一点柔情。姜夔的“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是词人将身世之感并入烟雨；吴文英的“伤感行色，短亭春泥”，是离人眼中天地同悲的凄迷。到了南宋末，王沂孙的“一双笑靥，嚬香蕊”，那笑靥背后的，已是家国沦丧后，再也回不去的繁华春梦。这一点绛唇，至此，已含了血泪。

最令人低吟的，还是李清照的那一阕：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这全然是一个天真未凿的少女情态。“和羞走”的慌乱，与“倚门回首”的狡黠，在“却把青梅嗅”这一个动作里，得到了最微妙、最传神的定格。那一点绛唇在此处，不是点染出的艳丽，而是少女颊上天然的红晕，是生命最初、最动人的羞涩与好奇。

《点绛唇》这阕小令以其独特的魅力，成为词人们最钟情的抒情载体。自苏轼开清旷之境，姜夔续清空之韵，至元好问以“沙际春归”抒家国之痛，纳兰性德以“一种蛾眉”写悼亡之悲，历代词人在这方寸天地中，不断拓展着情感的疆域。

这抹唇间的绛色，早已超越了闺阁妆奁，化作中国文人笔下最凝练的情感符号：心头的血，眼底的霞，说不尽的千年心事。

我们轻吟这些句子时，仿佛正与无数往昔的灵魂对坐，那一点朱砂穿越时光，在每一个懂它的心灵上，烙下永不褪色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