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这方宋砖已在书房静卧了十载。玄青的质地,触手有凛冽的凉意,仿佛将南宋那一隅天空的月色也一并凝固其中。砖侧的铭文,是以阳文模印的,端严又自然,正是宋体的风骨——“宋庚午绍兴二十年(1150) 徐四孺人王氏之兆”。这十五个字,原是一位徐姓男子给妻子备下的最终归宿,如今却成了我们叩问龙游北乡志棠的通关文牒。</p><p class="ql-block">“徐四孺人王氏”,这简短的称谓,蕴含着宋代民间礼俗的密码。“徐四”,当是墓主丈夫在族中的排行,此种以行第相称的风气,盛行于宋,可见于诸多墓志与文书,透着一种宗族内部特有的亲昵与秩序。而“孺人”,本是古时对大夫之妻的封赠,至宋已渐为泛用,成为对士庶人家妻子的一种敬称。这方砖石,无疑是一位徐姓男子为其原出王姓的妻子所立的墓圹标记。</p><p class="ql-block">尤为值得注意的是,志棠一地,徐、王二姓皆为著姓。徐姓为龙游祖姓,渊源甚古;而此砖铭文,则确凿地证明了至迟在南宋绍兴年间,志棠王姓已非寻常庶族,而是能与地方大姓联姻的“望族”了。这一方小小的砖石,于是超脱了单纯的墓标识,成为一纸无声的婚书,一枚沉甸甸的家族联姻印信。它默默诉说着,在十二世纪的江南,徐、王两姓便已通过婚姻的纽带,将彼此的命运紧密缠绕,共同编织着龙游北乡的社会经纬。</p><p class="ql-block">细观字体,是典型的宋行楷。不同于宫廷瘦金的峭拔,这民间匠人笔下的行楷,恰似江南三月的田埂——横竖间犹带楷法端严,是深耕后的规矩;转折处已见行意流转,如春水漫过阡陌。笔锋起落不见刻意,勾挑之间却自生风致,仿佛能看见匠人拍打着湿润的泥坯,手腕轻转,让一个名字在烟火气里获得永恒。</p><p class="ql-block">历史的藤蔓总在暗处相连。由宋砖牵引,自然而然地延展至志棠天池之畔那座赫赫有名的“三槐堂”。据明万历《龙游县志》及旧匾所载,此王氏宗祠至迟建于明万历二十三年(1595)。虽较宋砖晚了四百余年,然宗祠的巍然屹立,正是王氏一族在此地生息绵延、瓜瓞绵绵的实体见证,与宋砖的铭文遥相呼应,共同构建了王氏家族自宋至明,乃至清、民国的清晰谱系。</p><p class="ql-block">尤为值得玩味的是三槐堂中的戏台,及其相关的祭祀演剧风俗。每年正月初九,需将新宅鲁家四源殿中的徐偃王、毛令公神像迎入祠堂,演戏四日四夜,至正月十三方抬回。徐偃王,乃徐姓子孙所追奉的远古始祖;此一仪式,堪称神妙之笔。</p><p class="ql-block">徐、王两姓的关联已远超一般的姻亲关系,而是上升到了共同祭祀、神灵共奉的深度文化融合层面。徐氏的神祇,被恭迎入王氏的祠堂,接受两姓子弟的共同香火供奉,那戏台上的锣鼓笙歌,已然分不清是为王姓而奏,还是为徐姓而鸣了。</p><p class="ql-block">若说砖石是历史的骨骼,风物便是流淌的血脉。志棠千亩荷塘里,白莲年年绽放。那亭亭的姿态,竟与砖上行楷的笔意暗合——中通外直,不蔓不枝,是楷书的筋骨;随风摇曳,暗香浮动,是行书的韵致。更妙的是用这白莲酿造的“毓硒莲浆”,揭坛时蒸腾的酒气里,恍惚能闻到宋砖的土腥、墨迹的沉香,还有三槐堂前缭绕的烟火。这哪里是酒,分明是液态的时光,将八百年的悲欢都化作了喉间清冽的回甘。</p><p class="ql-block">砖仍在案头,静默如初。行楷的笔画在夕照里泛着温润的光,像是刚刚写完最后一笔的匠人,轻轻搁下了手中的竹签。一方砖石,虽微不足道,却如投入历史长河的一颗石子,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连接起宗族、艺术、建筑与风物。它提醒着我们,每一片残砖断瓦,都可能封存着一段鲜活的过往,等待后人以考据之心与诗性之眼,去解读,去感怀,去延续这千年不绝的血脉与文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5年10月24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