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故事发生在1960年春天,一个寒意未退、万物迟醒的时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那一年,春天的脚步仿佛被冻僵了般迟迟不前。按往年的光景,此时早已是杨柳吐翠、草色遥看近却无的盎然景象;可这一年,“五一”节都过去了,大地却依旧沉睡在凛冽的肃杀之中。柳树枯瘦的枝条如铁钩般伸向灰蒙蒙的天空,野草蜷缩在冰冷的泥土深处,迟迟不肯露头。唯有那一场接一场呼啸而过的飙西风,卷着沙尘与枯叶,刮得天地昏黄、人心瑟缩。</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那时,我正在彭堡小学读五年级。一个寻常的中午,放学归家,刚踏入村口,便见生产队的磨坊前围满了村民。有人站在泥地上踮脚张望,有人蹲在低矮的土墙头上探头探脑,一张张脸上写满了凝重与忧虑。三名身穿藏蓝制服、裤腿上镶着醒目红杠的陌生干部正神情严肃地勘察现场,一边询问两名负责值夜的妇女,一边低头在本子上快速记录着什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我挤进人群,悄悄打听缘由。原来就在昨夜三更时分,磨坊里闯入一高一矮两名中年男子,其中那个矮个儿头顶已秃。他们手中提着明晃晃的杀猪刀(后来才知不过是剥了皮的柳树枝条),在月光下反射出森然寒芒。两名值夜妇女吓得魂飞魄散,一头钻进被窝不敢睁眼,两人顺顺当当地把两袋荞麦面扛上走了。第二天早上,消息传开,震动全乡,县公安局迅速派出专案组进驻调查。</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专案组进村后,如篦子梳头般展开地毯式排查,逐户走访,细细比对体貌特征。然而,线索模糊,判断失误,最终竟将怀疑的目光锁定在我父亲和三爷刘锦身上——只因他二人身高体型与“目击描述”大致吻合。这一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砸得我家七零八落。公安人员登门质询,语气严厉,责令限期坦白,争取宽大处理。正当他们准备采取强制措施之际,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那天夜里值夜的其中一名妇女怀中小孩突然哭闹不止,嚷着要到彭堡外公家吃“荞面碗簸子”,还奶声奶气地说:“藏在炕洞里呢,妈妈不让说,说了要打屁股!”此言一出,全场哗然,真相瞬间揭晓——原来真正的窃贼,竟是孩子的亲外公张老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案件告破后,批斗大会定于彭堡小学大院内举行。因这场风波几乎牵连我家,我怀着复杂难言的心情,早早来到会场,在离“主席台”不远的角落寻了个位置,既想看清真相,又释放心头之冤。</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阳光惨白地洒在学校大院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肃杀。大会开始后,一个个贫下中农代表上台批斗,发言者无非是千篇一律的口号式控诉,内容空洞,真如当地俗语所说:“枣囫子改板——两锯(句)。”可当批斗进入高潮,最令人怵目惊心的重头戏拉开帷幕——对张老八“绳之以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只见两名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民兵跃上台来,粗暴地将张老八双臂反剪至背后,用一根小拇指粗的麻绳五花大绑。绳索两端并拢,从脖颈下方交叉穿过,随后两人如打夯一般,猛地向上一提,再狠狠向下一撴。只听“咯叭叭”一阵闷响,张老八的衣服从纽扣处撕裂,麻绳也应声而断。台下一片惊愕,旋即有人慌忙递上备用绳索,将两根拧成一股,重新捆绑。这一次,绳子总算承受住了力道。张老八脸色铁青,嘴唇发紫,双手被迫自脊背一路扭曲至后脑,胸前裸露的皮肤被掰出一道浅红的血痕。我身后一位老农看得直咂舌,舌尖抵着牙缝,不住发出“啧啧啧”的叹息。方才发言的那位婆子更是掩面惊呼:“哎哟!我的‘咣当声’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张老八的悲剧,归根结底在于“不识时务”。其一,举国饥馑,人人喝着清可见底的稀汤,他却铤而走险,妄图从锅底捞一口稠的;其二,彼时政治气候已如暴雨将至,阶级斗争的浪潮席卷每一个角落,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他却偏偏不信邪,偏要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撞那坚硬如铁的政治运动。当时,地方正轰轰烈烈开展“反坏人坏事”运动,虽属“土政策”,却执行得雷厉风行。衡量政绩的重要指标,便是抓了多少“阶级敌人”。而张老八,竟天真地以为自己能躲过这场风暴,殊不知他早已成了上级亟需的“典型”。虽说案例时值十几元钱,但撞在风口上了,结果他被判重刑五年,同案犯更惨——通缉归案后判八年,不到两年便因病饿交加,死于监牢,尸骨无存。</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始料不及的是,“法办”完张老八,又给我们彭堡小学带来了“次生灾害”,这片原本“洒满阳光、花儿朵朵”的净土,骤然沦为“血雨腥风的刑场”。此后每逢批斗抓捕大会,必选在这个场地举行。学生们更是常被拉去充场,制造声势。起初,孩子们面对台上惨状尚觉“惨不忍睹”,有的甚至吓哭了,吓尿了;可渐渐地,麻木取代了恐惧,冷漠侵蚀了良知。许多学生竟开始模仿“法办”场景,书包里悄然藏着麻绳,课间休息时玩起“绑坏分子”的游戏,同学甲把乙五花大绑起来,有时用力不当致使被绑者疼得哇哇大叫,大家在嘻嘻哈哈中,竟把苦难当作了娱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忆及“孟母三迁”的古训,校长王荣亭忧心如焚,几番恳求公社领导停止干扰教学,却被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你这个校长脑子里进了水不成?娃娃嘛,就得从小放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里经风雨、见世面!难道你想把他们抱到修正主义的温床上去养吗?”那人拍着桌子,声色俱厉,“教学要为阶级斗争服务,阶级斗争就是最生动的教学课堂!两者相辅相成,何来矛盾?这点常识你懂不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碰了一鼻子灰,王校长默然退下。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不只是张老八进了牢房——周围的整个人群,也悄然关上了理性与温情的大门。</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