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霜降话寒秋 人间重晚晴</p><p class="ql-block">也不知是哪一个夜晚,哪一阵风过后,这天地便陡然换了容颜。昨日里兴许还残留着几分夏末的、不肯死去的燥热,今早推窗一望,那扑面而来的风,便已是凛凛的、带着金属般质感的寒凉了。它不像春风那样缠缠绵绵的,也不像夏风那样浑浑噩噩的,它是清醒的,利落的,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决绝,从信水的那一头,长驱直入,直浸到你的骨子里去。这便是霜降了。赣鄱大地,信水两岸,就在这一场又一场秋风秋雨的光顾里,恍恍惚惚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一推,便从炎夏的酣梦里,一个趔趄,跌进了初冬的门槛。</p>  <p class="ql-block">我向来是爱这深秋的。爱它的清,爱它的静,爱它这繁华落尽后的真淳。你且看那远处的山,夏日里是何等的蓊郁苍翠,一团一团的浓绿,泼墨似的,几乎要流淌下来。而今呢,那绿色仿佛是褪了色的旧锦缎,底子还在,光泽却黯淡了。中间夹杂着些赭黄,些暗红,一片一片的,像是画师洗笔时无意间洒上的颜色,斑斑驳驳,有一种沧桑的美。山形因此显得更加瘦硬,更加清晰了,如同一位卸去了华服的老者,露出了他本真的、骨骼清奇的轮廓。天空呢,是那种越来越高远的、淡淡的灰蓝,像一块洗了又洗的素色土布,云也是疏疏的,淡淡的,如几缕轻烟,随时都要被风吹散了似的。阳光便从这疏疏的云影里筛下来,不再是金灿灿的,灼人的,而是变成了淡淡的金黄色,像陈年的蜂蜜,调了水,温和地、匀匀地涂抹在田野、屋脊和行人的肩上。这光是没有温度的,只供你观赏,却暖不了你的身子;但你看着它,心里便会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宁。</p>  <p class="ql-block">信水也静默了许多。夏日丰腴的、带着些泥黄的浊流,此刻瘦成了一匹清亮的、靛青色的绸子,缓缓地、无声地流着。水波是细碎的,映着那天光云影,便漾起一片冷冷的、如同碎银子似的光。岸边的芦苇,顶着一头蓬松的白发,在风里齐刷刷地摇曳,那姿态,是谦卑的,也是骄傲的。偶尔有几只水鸟,灰白的脊背,从水面上倏地掠过,留下一声短促的啼叫,更平添了这天地间的寂寥。</p>  <p class="ql-block">这般景致,在古人眼里,总不免要生出许多悲戚来。宋玉不是早就叹过了么?“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自此以后,这秋,便与“愁”字结了不解之缘。文人墨客的笔下,秋风是悲凉的,秋雨是凄冷的,秋草秋虫,无一不是牵愁引恨的根苗。他们在这满目的萧条里,看见了自身的遭际,看见了功名的虚幻,看见了生命的匆促。这固然是一种极深婉、极动人的情致,是将个人的生命与浩渺的宇宙连接起来时,所生出的一种敏锐的、诗意的震颤。</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然而,我今日在这霜降的寒秋里,沿着信水慢慢地走,眼睛看到的,却不尽是萧瑟。那一片萧瑟的底层,分明又透出一股子结实、厚重的气息来。这气息,不是从文人书斋的墨水里来的,而是从这片被汗水浸润了千百年的土地里,自然而然地生发出来的。</p>  <p class="ql-block">你看那远处的田畴里,晚稻早已收割尽了,只剩下齐整整的稻茬,像大地上新生的、短短的胡须,在淡金色的阳光下,泛着湿润的、泥土般的光。几个农人,正牵着牛,在田里慢悠悠地走着,进行着最后的耕耘。那铁犁翻开的新土,是深褐色的,带着一种腥甜的、好闻的气息。他们并不说话,只是沉默地、一下一下地,将土地翻转过来,像是为它盖上一床厚厚的棉被,好让它安安稳稳地睡过一个冬天。他们的动作是迟缓的,却蕴含着一种惊人的、与天地同步的韵律。这不是衰竭,这是积蓄;不是终结,是为了来年春天,那一声石破天惊的萌动。</p>  <p class="ql-block">路旁的人家,屋前屋后的柿子树,叶子快落光了,只剩下满树红彤彤的果实,像一盏盏小小的灯笼,在湛蓝的天幕下,烧出一片喜气洋洋的光。那红,是这清冷季节里最温暖、最倔强的一笔色彩。屋檐下,廊前,挂着一串串金黄的玉米,一挂挂殷红的辣椒;晒簟里,铺着雪白的芝麻,黝黑的油茶果。这些都是土地最后的、也是最慷慨的馈赠。它们被农人们以最虔诚的心意收获,又以最细致的方式晾晒、储藏。这整个的秋收冬藏,便是一首无声的、庄严的史诗。它告诉你,生命的意义,不仅在于春日里那般烂漫的、无拘无束的生长,更在于秋日里这般沉甸甸的、颗粒归仓的圆满。</p>  <p class="ql-block">由此,我忽然想到了“劳动”与“创造”。春夏的耕耘,是劳动,是与自然的合作,是付出汗水,期待收获。而这霜降时节的收获与储藏,又何尝不是一种更深沉的劳动呢?它将自然的赐予,转化为延续生命的能量;它将一时的丰饶,锻造成对抗漫长寒冬的底气。这其间,蕴含着何等的智慧与远见!而那一坛坛新酿的米酒,一缸缸腌制的菜蔬,墙上挂着的种子,地窖里埋着的薯块,更是超越了自然本身的“创造”了。这是人,用他的双手和头脑,为生命设定的另一种秩序,另一种绵延的方式。他们在自然的轮回里,并非被动地承受,而是主动地参与,精巧地安排,让这轮回的链条,因了人的劳动与创造,而变得更加牢固,更加充满温情。</p>  <p class="ql-block">这般想着,我心里的那点因节候而生的清冷,便渐渐地被一种暖烘烘的敬意所取代了。我敬爱这土地,更敬爱这土地上,如我祖父、父亲一般,沉默地劳作着的人们。他们从不多言,只是跟着季节的步子,春种,夏耘,秋收,冬藏。他们的生命,也便如这一季一季的庄稼,自然地生长,自然地成熟,最后又安然地回归于这片土地。他们从不对着落叶伤怀,因为他们知道,落叶终将化作春泥;他们也从不对着寒冬恐惧,因为他们早已备足了炭火与食粮。他们的哲学,是写在土地上的,是写在那一圈圈年轮与一颗颗谷粒里的。这是一种最朴素,也最伟大的生命智慧。</p>  <p class="ql-block">不知不觉,日头已经偏西了。那原本淡金色的阳光,此刻变成了浓郁的、温暖的橘红色,像一大块融化了的琥珀,缓缓地流淌下来,将整个信水两岸都浸泡在一种梦幻般的光晕里。山峦、树木、房屋、田野,乃至每一个草垛,都镶上了一圈毛茸茸的金边。这,便是“晚晴”了。</p>  <p class="ql-block">这晚晴,是何等的慈悲,何等的贵重!它不像朝霞那般充满喷薄的、跃跃欲试的朝气,也不像正午的烈日那般拥有灼灼的、不容逼视的威光。它是沉静的,安详的,是经历了一天的奔波劳碌之后,一份从容的、心满意足的休憩。它将所有的光芒,内敛为一种温度,不烫,不冷,只是温煦地、妥帖地,抚慰着大地上的一切。那霜风带来的寒意,在这晚照里,似乎也被驯服了,变得柔和起来。</p>  <p class="ql-block">我站在这片温暖的光辉里,看着那远处的村庄,已是炊烟袅袅。那青白色的烟,在绯红的霞光中丝丝缕缕地升起,散入高空,与暮色融为一体。我仿佛能闻到那烟火气里,夹杂着新米饭的香,和着辣椒炒肉的呛烈,那是人世间最踏实、最诱人的味道。我想,那灯火之下,必是一张张劳作归来、围桌而坐的脸,带着疲惫,也带着收获后的满足。他们谈论着今年的收成,筹划着明年的春播,也闲话着家长里短。这一切,是如此平凡,却又如此庄严。</p>  <p class="ql-block">“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晚唐李义山这两句诗,此刻蓦地涌上心头。是了,这深秋的晚晴,不正是上天对于这历经风霜的幽草的怜爱么?而人世间,所看重的,也正是这一份风暴过后的安宁,这一份成熟之后的澄澈。生命的意义,或许并不在于永远停留在青春鼎盛的夏日,而在于能安然地步入这霜降的寒秋,并能在这寒秋之中,领略到那晚晴的无限美好。</p>  <p class="ql-block">夜风终于来了,带着砭人肌骨的凉意。晚霞的最后一抹余晖,也恋恋不舍地沉入了西山。四野的景物,开始模糊起来,融入一片苍茫的暮色之中。我紧了紧衣襟,转身向着来路走去。身后,是沉睡的田野和静静流淌的信水;前方,是村庄里星星点点、愈来愈明亮的灯火。</p>  <p class="ql-block">这寒秋,因了这劳动与创造的痕迹,而显得充实;这人间,因了这晚晴的慰藉,而充满了深沉的、可堪回味的暖意。</p><p class="ql-block">            ~2025.10.23信江.清波雅苑(霜降夜,倚靠在铺着彩虹牌电热毯的床褥上思而所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