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的那本账

李昱竹

作者:李昱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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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篇号:484335037

王婆婆这辈子，心里有本清清楚楚的账。

老伴儿走得早，撇下她和三个儿子。老大卫民，脑瓜灵光，是村里的会计，娶了老支书的闺女凤芝，住着气派的二层小洋楼。老二卫强，跟着他爹生前干工程，成了包工头，媳妇冬花娘家有实力，他家的小楼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只有老三卫冬，性子闷，没多大本事，在镇上租了个小院，和媳妇美月起早贪黑地守着个烧饼铺子。

王婆婆年纪大了，按规矩在三个儿子家轮流住。这本是让村里老太太们羡慕的事，可其中的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

在大儿子家，她是“高级保姆”。楼房是气派，可凤芝把她安置在一楼朝北的储物间，夏天闷得像蒸笼，冬天冷得像冰窖。凤芝自己十指不沾阳春水，不是描眉画眼，就是打麻将听戏。脏衣服往洗漱台一扔：“妈，卫民的衣服，抽空搓搓。”吩咐完，嗑着瓜子就出了门。王婆婆只能拿起棒槌，在院子里一下下敲打。夏天切了西瓜，红瓤黑籽，看着就解渴。王婆婆刚伸手，凤芝就笑盈盈地拦下：“妈，西瓜凉，糖分又高，您晚上起夜不方便，就别吃了。”王婆婆伸出的手讪讪地收回来，咽口唾沫：“是，我不爱吃，太甜。”她吃不了辣，可饭桌上总是红彤彤一片，她常常就着一碗白米饭，默默吃完。

在二儿子家，她是“免费保姆”。老二家地势高，爬个长坡才到家。媳妇冬花“会享福”，婆婆一来，就把正淘气的小孙子全权交给她。孩子满地跑，王婆婆就得颤巍巍地跟在后面，一天下来，骨头像散了架。回到家，冬花和孩子已经吃过了，孩子的碗里还剩着半碗鸡蛋羹。没人问她吃没吃，她得自己钻进厨房，捣鼓点剩饭。夜里刚躺下，腰疼得直哼哼，孩子哭了，冬花抱着孩子就推门进来：“妈，宝儿非要找奶奶，跟奶奶亲呐！”王婆婆只能挣扎着坐起来，陪着笑脸：“哎哟，奶奶的乖孙，不哭不哭。”

每当轮换的日子到了，老三卫冬开着拖拉机来接她，路过村口，老姐妹们都会羡慕地嚷嚷：“王婆婆，你好福气啊！儿子个个有出息，轮着享清福！”王婆婆脸上笑成一朵花：“是是是，儿媳妇都孝顺，我这心里头舒坦着呢！”

可只有到了镇上老三那个简陋的小院，她那颗一直悬着、讨好着的心，才敢稍稍放下一点。媳妇美月话不多，默默把最好的朝阳房间收拾出来给她住。小两口天不亮就去铺子忙活，但总会提前给婆婆把早饭温在锅里。晚上回来，再累，美月也会炒上两个菜，有时是碗红烧肉，有时是条煎鱼。可王婆婆不领情，反而埋怨：“日子紧巴，别大手大脚。”美月赶集，给她买了件枣红色的呢子大衣，王婆婆瞥一眼，嘴角一撇：“这颜色太艳了，我穿上不成老妖精了？”邻居张妈来串门，王婆婆硬是把衣服推给人家，最后还收了张妈塞来的五十块钱。后来美月看见张妈穿着那件眼熟的大衣，什么都没说，只是眼神黯淡了一下。

王婆婆在小儿子家，过得最自在，却也最“挑剔”。她到处跟人夸老大老二有本事，夸凤芝、冬花“伺候”得好，绝口不提美月一句好。儿子给的零花钱，她偷偷攒起来，给老大老二家的孙子买零食、买玩具。她总觉得，美月娘家穷，拖累了自己儿子，这个媳妇，怎么看都不顺眼。她却选择性忘记了，美月坐月子时，她这个当婆婆的，连一眼都没去看过。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一次意外。 王婆婆在二儿子家看孙子时，脚下一滑，从台阶上摔了下来，腿断了。吃喝拉撒全得在床上。这下，她那本“清楚账”彻底乱了。

老大媳妇凤芝先说：“人在你家出的事，你家得负主要责任！”老二媳妇冬花立刻跳脚：“凭什么？好的时候轮流住，病了就成我一家的事了？”两个有头有脸的儿媳在院子里吵得不可开交。王婆婆躺在里屋的床上，眼泪浸湿了枕头，她哆嗦着说：“别吵了……送我回老屋吧，让我自生自灭，不连累你们……”

最后还是轮着来。可到了老大老二家，她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晚景凄凉”。两个儿媳嫌弃她，整天给她兜着尿不湿，房间里弥漫着异味。送饭时板着脸，胡乱扒拉几口就走。没几天，王婆婆就瘦脱了相。她躺在冰冷的床上，身上难受，心里更苦，她生平第一次，那么迫切地盼着去老三家。

当卫冬和美月把她接回去，一切都不一样了。美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来温水，轻轻撕掉那捂人的尿不湿，用热毛巾一点点、小心翼翼地给她擦拭身体。擦干净后，又细细地扑上爽身粉。清清爽爽的感觉传来，王婆婆看着眼前这个一直被她轻视的儿媳，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死死抓住美月的手，声音哽咽：“美月啊……妈对不起你……妈以前浑啊，老找你麻烦……你别恨妈……”

美月手上没停，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妈，您说啥呢，都是一家人。您是卫冬的娘，就是我的娘。”

一天深夜，王婆婆迷迷糊糊醒来，听见外屋小两口压低的说话声。是美月的声音：“明天我早点收摊，再去打听打听，看有没有更好的大夫，给妈瞧瞧腿……”接着是卫冬充满愧疚的声音：“媳妇，辛苦你了，这担子都压在你身上了……”

黑暗中，王婆婆的眼泪再一次无声地淌下来，打湿了枕头。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害怕，是铺天盖地的悔恨。她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真心，什么是假意。她耗尽半生去讨好、去畏惧的，是镜花水月；而她一直轻视、一直亏欠的，却是她晚年唯一的依靠和温暖。

那本算了几十年的“账”，此刻在她心里，被悔恨的泪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她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但好在，她终于算清了这辈子最重要的一笔账：金山银山，不如一份知冷知热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