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聊斋故事：酒丐

芙蓉婉儿

　　乾隆二十三年，济南府章邱县有个书生叫周梦鹤，年方二十，家道中落，仅靠着祖上留下的三间旧屋和几亩薄田度日。他为人耿直，极好读书，只是屡试不第，又不善营生，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三十岁了还没娶妻。

这年冬天，格外寒冷，雪下了三天三夜，平地积雪三尺。周梦鹤家中无柴，冷得实在受不住，便裹了件旧棉袄，打算去城中找好友柳秀才借些炭火。刚出村口，就见路边的破庙里蜷缩着一个乞丐，身上只盖着几张破草席，冻得瑟瑟发抖，嘴里还哼着小曲，声音微弱却带着几分洒脱。

周梦鹤心善，见他可怜，便走上前问道：“老丈，这般严寒，你怎的在此处挨冻？”那乞丐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下巴上留着几缕花白的胡须，眼睛却亮得惊人，笑道：“天地为庐，雪为被，有何不可？只是腹中无酒，有些难熬。”

周梦鹤闻言，不禁失笑，这乞丐倒也有趣。他摸了摸怀里，只有准备给柳秀才带的半壶米酒，本是想借炭火时两人小酌，如今见这乞丐如此，便递了过去：“老丈若不嫌弃，这壶酒你先暖暖身子。”

乞丐接过酒壶，拔开塞子，凑到嘴边猛灌了一口，眯起眼睛叹道：“好酒！好酒！”片刻间，半壶酒便见了底。他抹了抹嘴，对周梦鹤道：“公子心善，老夫无以为报，若你日后有难处，可到城中城隍庙旁的破棚子找我，就说找‘酒丐’便是。”

周梦鹤只当他是随口说说，并未放在心上，又叮嘱了几句，便匆匆进城去了。

过了几日，周梦鹤家中的米缸见了底，他想去镇上粜些粮食，却发现前些日子卖字画赚的几两银子不见了。他翻箱倒柜，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急得满头大汗。原来，是他昨日出门时，被小偷盯上，趁他不注意偷走了银子。

周梦鹤又气又急，想起了那日的乞丐，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了城中城隍庙旁。果然，那里有个破棚子，棚子前坐着一个乞丐，正是那日的酒丐，手里还拿着一个空酒壶，哼着小曲。

酒丐见周梦鹤来了，笑道：“公子可是遇到难处了？”周梦鹤点点头，将丢银子的事说了一遍。酒丐听了，笑道：“无妨，无妨，你随我来。”说着，便站起身，带着周梦鹤往城隍庙后面走。

城隍庙后面有一片荒草地，荒草地里有一棵老槐树。酒丐走到老槐树下，用脚跺了跺地面，道：“挖吧，这里有你要的东西。”周梦鹤半信半疑，找了根木棍，在酒丐跺过的地方挖了起来。挖了没几下，便挖到了一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锭五十两的银子，还有几张银票，加起来足有一百两。

周梦鹤又惊又喜，道：“老丈，这……这是怎么回事？”酒丐笑道：“这是你祖上埋下的银子，当年你祖上怕战乱，便将银子埋在了这里，如今也该归你了。”周梦鹤闻言，连忙道谢。酒丐摆摆手，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只是你要记住，钱财乃身外之物，不可过分贪求。”

周梦鹤拿着银子，心中感激不尽，想请酒丐去酒楼吃顿好的，酒丐却推辞道：“我自在惯了，不喜拘束，你若有心，不如给我带壶酒来。”周梦鹤点点头，便去附近的酒楼买了一壶上好的女儿红，递给酒丐。酒丐接过酒壶，拔开塞子，喝了一口，笑道：“好！好！公子果然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自那以后，周梦鹤时常去城隍庙旁看望酒丐，每次都带一壶酒。酒丐也不推辞，每次都喝得津津有味，偶尔还会和周梦鹤聊些古今趣事，言语间颇有见识，周梦鹤受益匪浅。

转眼到了春天，章邱县来了一个新县令，姓王，为人贪婪残暴，一上任就横征暴敛，百姓苦不堪言。王县令听说周梦鹤家中有几亩薄田，便想占为己有，派人去周家，说要以极低的价格买下周梦鹤的田。周梦鹤自然不肯，王县令便怀恨在心，想找个机会报复他。

没过多久，王县令的母亲过寿，他下令让全县的百姓都要送礼，若是不送，就要治罪。周梦鹤家中本就不富裕，又刚用银子买了些粮食，实在拿不出像样的礼物，便只送了一幅自己画的寿桃图。王县令见了，勃然大怒，说周梦鹤不敬长辈，将他抓进了县衙大牢，还说要罚他五十两银子，否则就不放人。

周梦鹤在大牢里又气又急，想起了酒丐，便托人去城隍庙旁给酒丐捎信，说自己被王县令抓了，让他想办法救自己。

没过多久，酒丐便来到了县衙大牢。他见周梦鹤衣衫褴褛，面色憔悴，笑道：“公子莫急，老夫这就救你出去。”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个酒壶，递给周梦鹤：“你先喝口酒，暖暖身子。”

周梦鹤接过酒壶，喝了一口，只觉得一股暖流从腹中升起，疲惫和饥饿顿时消失不见。酒丐则走到牢门口，对看守的狱卒道：“我要见你们县令，快通报一声。”狱卒见他是个乞丐，不屑地骂道：“你一个臭乞丐，也想见我们县令？滚远点！”

酒丐也不生气，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狱卒：“你只要通报一声，这锭银子就是你的了。”狱卒见了银子，眼睛一亮，连忙接过银子，道：“你等着，我这就去通报。”

没过多久，王县令便带着一群衙役来到了大牢。他见酒丐衣衫破旧，便骂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来县衙捣乱？”酒丐笑道：“我只是一个乞丐，听说县令大人抓了我的朋友，特来求情。”

王县令冷笑道：“你的朋友？周梦鹤不敬长辈，本县令抓他天经地义，你也想替他求情？除非你能拿出五十两银子，否则休要多言！”

酒丐闻言，笑道：“五十两银子而已，何足挂齿？”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个酒壶，拔开塞子，往地上一倒。只见从酒壶里倒出来的不是酒，而是一锭锭银子，片刻间就堆成了一座小山，足有一百两。

王县令和衙役们都看呆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酒壶。酒丐道：“这些银子足够赎我朋友了吧？”王县令回过神来，连忙点头道：“够！够！”说着，便让人把周梦鹤放了出来。

周梦鹤出来后，对酒丐感激不尽。酒丐道：“此等贪官，不必与他计较。只是你日后要多加小心，莫要再遭此劫难。”周梦鹤点点头，便和酒丐一起离开了县衙。

自那以后，王县令再也不敢欺压百姓了，他怕酒丐再来找他麻烦。而周梦鹤则用酒丐给的银子，买了些良田，又盖了几间新房，日子渐渐好了起来。他想报答酒丐，却发现酒丐不见了，城隍庙旁的破棚子也空了。

周梦鹤四处寻找酒丐，却始终没有找到。直到几年后，他去泰山游玩，在山顶的一座道观里，见到了一个道士。那道士面容清癯，眼神明亮，正是当年的酒丐。

周梦鹤大喜，连忙上前拜见。道士笑道：“公子别来无恙？”周梦鹤道：“托老丈的福，一切安好。只是不知老丈为何会在此处？”

道士道：“我本是泰山上的一个散仙，因贪恋人间的酒，便化作乞丐，在凡间游荡。如今尘缘已了，便回到了这里。”周梦鹤闻言，才知道酒丐竟是仙人。他连忙磕头道谢，道士扶起他，道：“你我有缘，不必多礼。日后若有难处，可在泰山脚下烧三炷香，我自会知晓。”

周梦鹤见道士显化仙姿，又听闻可入仙山一游，忙整了整衣衫，恭声道：“蒙仙长垂爱，晚辈感激不尽。”道士颔首一笑，抬手挥出一道清辉，周身云雾骤然聚拢，化作一辆青竹编就的车舆，四角悬着莹白的珠串，随风轻晃便洒下细碎光点。

“此乃云舆，片刻便可至泰山仙府。”道士率先步入车中，周梦鹤亦步亦趋跟上，刚站稳脚跟，云舆便腾空而起。窗外景致飞速倒退，凡间屋舍如蚁穴般缩小，山间云雾似棉絮般掠过指尖，凛冽山风到了舆内竟化作暖融融的香气，沁得人五脏六腑都舒爽起来。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云舆便落在一片白玉铺就的平台上。

抬眼望去，仙山景致竟与凡间截然不同。远处峰峦叠翠，峰顶覆着万年不化的积雪，却泛着淡淡的霞光；近处溪流潺潺，水中游动着通体剔透的鱼，鳞片映着日光便折射出七彩光晕；道旁栽着从未见过的奇花，花瓣薄如蝉翼，花蕊中还凝着晶莹的露珠，微风拂过便飘起细碎的仙音，似琴似笛，悦耳动听。

“随我来。”道士引着周梦鹤往山间走去，行至一处朱红大门前，门楣上刻着“赤霞府”三个鎏金大字，两侧立着玉雕的麒麟，见了道士便俯首低鸣。入了府中，更是别有洞天：庭院里种着千年古松，松荫下摆着青石桌案，案上搁着琉璃盏，里面盛着琥珀色的仙酿；廊下挂着七彩宫灯，灯影里隐约可见仙女往来，皆着素色仙裙，步履轻盈如蝶。

不多时，便有仙娥端着玉盘上前，盘中盛着各色珍馐：有状如蟠桃却泛着银光的仙果，入口即化，清甜中带着酒香；有通体雪白的灵禽肉，嚼着竟有云雾的绵软；还有一碗碧色的汤，喝下去浑身经脉都似被温水浸过，先前在大牢里受的苦楚竟一扫而空。

酒过三巡，道士忽然笑道：“公子命格清正，又与我有尘缘，今有一事相托。府中仙子灵汐，性情温婉，通晓诗书，与公子颇为相配，不知公子愿否与她结为仙侣？”周梦鹤闻言一怔，转头便见廊下走来一位仙子，身着月白仙裙，发间簪着一朵冰晶花，眉目如画，浅笑间竟似有月光流淌。

灵汐走上前，屈膝行礼道：“久闻公子仁善，灵汐愿伴左右。”周梦鹤本就孤苦，见仙子这般模样，又想起凡间的颠沛流离，心中顿时暖意涌动，忙起身回礼：“蒙仙子不弃，梦鹤感激不尽。”

成婚之后，周梦鹤便在赤霞府住了下来。灵汐时常陪他游览仙山：去看东海的鲛人织绡，听她们唱古老的歌谣；去昆仑的瑶池赏莲，看莲花在月光下化作玉盏；去西山的枫林寻鹤，看仙鹤衔着灵芝飞过云端。闲暇时，两人便在书房里读书，灵汐会讲仙府中的奇闻异事，周梦鹤则念凡间的诗文，偶有争执，便以一杯仙酿解意，日子过得比凡间的神仙还要惬意。

忽有一日，周梦鹤想起凡间的柳秀才，心中难免牵挂。灵汐察觉他的心思，笑道：“夫君若念旧友，我便陪你去凡间一遭。”两人驾着云舆回到章邱县，却见昔日的破庙已修成了小庙，庙前立着一块石碑，刻着“酒丐仙祠”四字。打听之下才知，当年王县令后来贪赃枉法被抄家，百姓感念酒丐的恩德，便凑钱修了这座祠庙，每逢初一十五都有人来上香，祈求平安。

柳秀才如今已是县学的教谕，见了周梦鹤又惊又喜，拉着他说了半日凡间事。周梦鹤见旧友安好，百姓安居乐业，心中再无牵挂，便与灵汐辞别柳秀才，返回了仙山。

此后，赤霞府中便常能见到一对仙侣：男子手持书卷，女子轻拂琴弦，松荫下的石桌上永远温着一壶仙酿，云雾缭绕间，偶有仙鹤落下，啄食盘中的仙果。凡间再无人见过周梦鹤，只留下一段“书生遇仙”的传说，与“酒丐仙祠”的香火一起，在岁月里流传了许久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