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里丹东：江风海韵处，烟火入诗来

艺桥

　　秋深时抵丹东，恰遇一场轻雾漫过鸭绿江。站在断桥旧址旁，看江雾里的游船如叶飘零，忽然想起清人曹寅笔下“鸭绿江边寒雨来，女真台上阵云开”的句子——三百多年前的边地风云早已淡去，如今这江畔城池，最动人的不是史卷里的金戈铁马，而是街巷间飘来的一缕缕烟火气，是舌尖上那抹揉着江鲜与山味的独特滋味。

　　早市该是读懂丹东的第一页。晨光刚漫过锦山大街，街口的煎饼摊已热气蒸腾。鏊子上的面糊被竹蜻蜓旋成圆，裹上酥脆的油条与切碎的“小人仙”（丹东人对黄蚬子的昵称），刷一层用朝鲜族辣酱、本地大酱调和的酱汁，摊主大哥递来时笑说：“咱这煎饼，是‘江里的鲜’碰‘地里的香’。”想起《随园食单》里袁枚论“煎饼裹物”，说“物取其鲜，酱取其醇”，此刻咬下一口，黄蚬子的清甜混着杂粮饼的麦香，倒比江南的春卷多了几分边地的爽朗。

　　往里走，海货摊前的水汽裹着咸香扑面而来。刚靠岸的梭子蟹青壳泛着青光，虾爬子蜷着带刺的螯足，最惹眼的是竹筐里的黄蚬子，壳上还挂着鸭绿江口的泥藻。摊主是位鬓角斑白的老人，见我端详，便拾起一枚撬开：“你看这肉，雪白雪白的，咱这江海口是‘咸淡交汇’的地儿，水温低，蚬子长得慢，肉才这么肥。”忽然记起《山海经·海内北经》载“貊国在汉水东北，地近燕，食水产”，这“汉水”便是鸭绿江古称，原来两千多年前，这片土地上的人就已懂得从江海里撷取鲜味，那一口鲜，竟是穿越了时光的味觉传承。

　　正午时分，寻到一家藏在老巷里的朝鲜族风味馆。木格窗上挂着晒干的桔梗，墙角的铜锅里，牛尾汤正咕嘟作响。老板娘端上一盘“拌明太鱼”，鱼肉撕成细丝，拌着辣白菜、紫苏叶与白芝麻，入口先是朝鲜族辣酱的微辣，继而透出鱼肉的干香，最后是紫苏叶的清苦回甘。她说这明太鱼是从朝鲜半岛海域运来的，“俺们朝鲜族做饭，讲究‘五味调和’，就像老辈人说的‘饭里有山水，菜里有乾坤’。”这让我想起唐代崔致远在《桂苑笔耕集》里写的“东夷食味，喜辛辣而好鲜醇”，原来千年前半岛先民的饮食偏好，早已随着族群迁徙，在丹东的灶台上扎了根。

　　午后踱到滨江路，见老两口守着铁皮锅煎焖子，便想起汪曾祺在《人间草木》里写“北方的焖子，是淀粉的升华”。丹东的焖子更有讲究，用本地土豆淀粉熬制，切成方块煎得外焦里嫩，浇上芝麻酱、蒜泥、香醋，再撒一把切碎的海米——那海米是鸭绿江口的毛虾晒的，鲜得能吊起整个味觉。蹲在路边吃时，旁边的大爷搭话：“姑娘，这焖子得配‘大香蕉’汽水才地道！”接过那瓶橙黄色的汽水，气泡在舌尖炸开，忽然明白，所谓“人间至味”，从来不是珍馐玉馔，而是这街头巷尾的“烟火搭子”，是老辈人传下来的“吃的讲究”。

　　暮色降临时，江边长堤的海鲜排档亮起了红灯笼。点一盘辣炒黄蚬子，一盘烤“虾爬子”，再叫上一瓶本地的“鸭绿江啤酒”。黄蚬子用朝鲜族辣酱爆炒，佐以葱段、姜片，一咬开，鲜美的汤汁在嘴里迸发，辣得人舌尖发麻，却又忍不住再夹一个。烤虾爬子要趁热剥，剥开硬壳，雪白的肉带着炭火的焦香，混着江风里的凉意，竟有几分“把酒临风”的惬意。抬头望，对岸的新义州灯火隐约，江面上的雾早已散去，唯有月光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想起古人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此刻才懂，这舌尖上的滋味，藏着一座城的性情——既有江的包容，又有海的豪迈，更有各族群交融的温润。

　　离开丹东那日，晨雾又起。在早市买了一包现烤的鱿鱼丝，是用鸭绿江口的鱿鱼炭火慢烤的，带着淡淡的焦香；又买了几个朝鲜族大妈做的“打糕”，糯米捶得软糯，裹着黄豆粉，甜而不腻。攥着温热的打糕，站在江边看雾里的断桥，忽然觉得，丹东的味道，从来不止在舌尖，更在那一缕缕揉着江风、裹着烟火的记忆里。就像这鸭绿江的水，缓缓流淌，把滋味酿成了诗，把寻常日子，过成了值得回味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