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八）【中篇小说】

东方云涵

第八章：摊牌

一、 山雨欲来与归途

父亲那通电话里压抑的怒意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杨楚航本就因慧敏婆婆病重和村里流言而波澜起伏的心湖。他几乎可以肯定，那些在坝头村悄然滋生、蔓延的闲言碎语，已经如同长了翅膀的毒虫，跨越了百里的距离，钻进了父母在市区那个安静小区的家门。

该来的，终究会来。他反而有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一种即将揭开所有底牌、直面暴风雨的释然。他向王明和赵宝山简单交代了一下工作，以家中有急事为由，请了一天假，便驱车踏上了返回市区的路。

回去的路，与来时已然不同。不再是探索与未知，而是带着一身坝北的风霜、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一个必须摊开的真相。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城市的轮廓在视野尽头逐渐清晰、放大，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与坝头村的静谧荒凉形成了尖锐的对比。这熟悉的繁华，此刻却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隔阂与疏离。他的心思，他的牵挂，早已牢牢系在了那个偏远的山村，系在了那对母女身上。

车子驶入熟悉的小区，停在那栋熟悉的居民楼下。他仰头望了望自家那个单元的窗户，窗帘紧闭，仿佛预示着一场风暴的来临。他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沾着些许黄土的夹克，迈着略显沉重的步伐，走上楼去。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推开家门。一股沉闷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息瞬间包裹了他。客厅里没有开主灯，只有一盏昏暗的壁灯散发着微弱的光晕。父亲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而是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望着楼下，那挺直却略显僵硬的背影，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母亲则坐在沙发的一角，手里捏着一块湿漉漉的手帕，眼圈红肿，脸上泪痕未干，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看向儿子，那目光里充满了担忧、困惑，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爸，妈，我回来了。”杨楚航关上门，声音平静，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如常。

父亲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如同结了一层寒霜，目光锐利如鹰隼，直直地钉在杨楚航脸上，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看清他内心所有的隐秘。他没有回应儿子的问候，而是用一种极其低沉、压抑着巨大怒火的声调，开门见山，一字一顿地问道：

“说吧。坝北县。那个村子。到底。怎么回事？”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个叫邹慧敏的女人！还有那个孩子！现在外面传得风风雨雨，电话都直接打到我这里来了！说你跟一个寡妇不清不楚，关系暧昧！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不是真的？！你还记不记得你自己的身份？！记不记得我和你妈对你的期望？！”

连珠炮似的质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深深的失望，砸向杨楚航。母亲在一旁，忍不住又低声啜泣起来，肩膀微微耸动。

二、 坦诚与惊雷

面对父亲凌厉的逼视和母亲无声的泪水，杨楚航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但他没有退缩，没有闪躲。他知道，这一刻，他必须直面一切，不能再有任何隐瞒。这不仅仅是给父母一个交代，也是对他和慧敏、小苗未来的负责。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浊气都置换出去，然后，他抬起眼，目光坦然而坚定地迎向父亲，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爸，妈，既然你们问起了，我也就不再瞒着你们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客厅里清晰地回荡，“外面传的那些话，有真有假。假的，是我和慧敏之间是清白的，没有任何龌龊不堪的事情。真的……是那个孩子，小苗，她……是我的亲生女儿。”

他顿了顿，无视父母脸上瞬间凝固的震惊，继续以一种平稳的、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却又无比重要的事实的语调，开始讲述那段尘封的过往：

“邹慧敏，是我高中同学，也是我……曾经的恋人，我的初恋。八年前，高考之后，因为家庭阻力，她没能上大学，被迫嫁到了坝北县……我们之间，在分别前，有过一个夜晚……后来，她怀了孕，生下了小苗。但她为了不拖累我，一个人扛下了所有，从来没有告诉过我。直到这次我去坝北扶贫，在坝头村意外遇到了她们……”

他将八年前的无奈分离，坝北的重逢，确认小苗身世的过程，以及慧敏这些年来独自抚养孩子、照顾病重婆婆的艰辛，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他没有为自己的年轻无能辩解，也没有渲染慧敏的悲苦，只是用最朴实的语言，陈述着事实。讲到慧敏在饭店洗碗洗到手脱皮，讲到小苗因为交不起校车费而辍学在家照顾奶奶，讲到那个破败却干净的小院……他的声音虽然克制，但那份深沉的情感与自责，却如同暗流，在平静的叙述下汹涌澎湃。

“……爸，妈，”他最后总结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眼神却愈发坚定，“小苗，是我的亲生女儿，是你们的亲孙女，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慧敏，是我这辈子第一个爱上，也是……唯一真正爱过，从未忘记过的女人。以前我年轻，没有能力，没能保护好她，让她一个人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罪。现在，我知道了真相，找到了她们，我不能再逃避，不能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不能再让我的女儿，继续在没有父亲、被人指指点点的环境里长大！这是我的责任，我必须承担起来！”

客厅里，陷入了一片死寂。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清晰地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母亲早已停止了哭泣，她瞪大了眼睛，用手死死地捂住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又看看身旁的丈夫，脸上写满了巨大的震惊和混乱，仿佛无法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如同惊雷般的消息。

父亲脸上的怒气，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真相冲击的震惊，有对过往蛛丝马迹恍然大悟的恍然（或许他们早已隐约察觉到儿子心中有个打不开的结），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这沉重里，有对儿子过往经历的痛心，有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孙女命运的多舛的感慨，更有对眼前这个棘手局面的深深忧虑。

沉默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父亲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干涩而沙哑，带着一种精疲力尽的疲惫：

“你……你确定？那孩子……真是你的？这种事情，开不得玩笑……”他似乎还想抓住最后一丝可能是误会的希望。

“我确定。”杨楚航的回答斩钉截铁，“慧敏亲口承认的。而且，时间上完全对得上。小苗今年七岁，正好是八年前那个夏天……而且长得非常像咱们家的人......”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竟之语，父母都明白。他拿出手机，动作有些迟缓，却又异常坚定地解锁，翻找相册，然后，将屏幕转向父母。

屏幕上，是小苗的一张照片。是在合作社的田埂上，他偷偷抓拍的。小姑娘穿着那件天蓝色的校服，背着红色的书包，回头对着镜头笑得灿烂，眼睛弯成了月牙，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阳光。那眉眼，那笑起来的弧度，那带着点机灵和倔强的神气……

母亲几乎是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手机。她的手指轻轻抚过屏幕上小苗的笑脸，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大颗大颗地滴落在手机屏幕上。她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无尽的心疼：

“像……是有点像……有点像你小时候的样子……看这眉眼……这笑容……这孩子……这孩子……这些年，真是受苦了……造孽啊……”

父亲也凑近了看，他那张一向严肃的脸上，线条不由自主地柔和了几分，紧绷的脸色缓和了些许，但眉头却依然紧紧锁着，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盯着照片看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儿子。

“就算……就算孩子是你的，”他的语气不再像最初那样咄咄逼人，但忧虑却更深了，“这是血缘，你认，我们……也不能不认。可是，楚航，邹慧敏……她……她毕竟是嫁过人的，是个寡妇！现在还带着个有病的老婆婆！这样的家庭，这样的背景……你和她在一起，别人会怎么说？唾沫星子能淹死人！你是个干部，你的前途还要不要了？你辛辛苦苦考上大学，进了机关，难道就要为了……为了这段旧情，把这些都毁了吗？你想过没有？！”

“爸！”杨楚航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激动和不容置疑的坚定，“什么是前途？是不断地升官发财吗？是活在别人的眼光和评价里吗？如果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无法相认，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让她继续在苦海里挣扎，那样换来的前途，有什么意义？有什么温度？！”

他向前走了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父亲，语气诚恳而决绝：“慧敏这些年过得有多难，你们根本无法想象！她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孩子，为了那个风雨飘摇的家，才苦苦支撑到现在！她善良，坚韧，比我们许多人都要活得干净、活得有骨气！她是个好女人，值得被尊重，被好好疼爱，而不是被那些肮脏的流言蜚语伤害！我不能，也绝不会再让她一个人面对这些！”

他看着父母，眼神清澈，没有丝毫摇摆：“我这次回来，不是来征求你们同意的。我是来告诉你们我的决定。我要娶慧敏，我要堂堂正正地认回小苗，我要给她们一个完整的、温暖的家。这是我欠她们的，也是我内心深处最真实的选择。我希望……希望你们能理解，能试着……接受她们。”

说完这番话，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像是卸下了背负多年的千斤重担。他挺直脊梁，向着坐在沙发上、神情复杂的父母，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一躬。这个鞠躬，包含着对父母养育之恩的感激，也包含着为自己带来的困扰的歉意，更包含着他对未来选择的坚定。

然后，他不再多言，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拉开家门，走了出去。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身后的父母需要时间，需要足够的时间来消化这个石破天惊的事实，来平复内心的惊涛骇浪，来重新审视和接受这一切。他能做的，就是表明态度，然后，等待。

三、 尘埃落定与携手

杨楚航回到坝头村时，夕阳正好。车子行驶在刚修好的水泥路上，不再有往日的颠簸，就像他此刻的心情——虽然前路依然有挑战，但方向已然明确。

他没有先回村委会，而是直接去了乡卫生院。推开病房门，看见慧敏正小心翼翼地给婆婆喂水。老人比前几天稍好些，但神色间仍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

"楚航？"慧敏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染上担忧，"你爸妈那边......"

"都谈过了。"杨楚航朝她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走到病床前，自然地接过慧敏手中的水杯，"大娘，我来吧。"

老人看着他，嘴唇动了动，终是化作一声叹息："杨书记，您何必......"

"大娘，"杨楚航打断她，声音温和却坚定，"我刚才回了一趟家，把我和慧敏的事，原原本本地都跟父母说了。"

老人的手微微一颤。

"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杨楚航继续说，目光清澈见底，"您怕连累我的前程，怕坏了我的名声。但是大娘，您想过没有，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该承担的责任都不敢承担，那才真正让人看不起。"

他放下水杯，郑重地看向老人："八年前，我和慧敏就相爱了。后来阴差阳错分开，这是我的遗憾，也是我的责任。现在命运让我们重逢，我绝不会再放手。"

他巧妙地避开了小苗身世这个最敏感的话题，但话语中的决心却表露无遗。

老人怔怔地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渐渐泛起泪光："可是杨书记，慧敏她......她配不上你啊！她一个寡妇，还带着孩子，我又是这个样子......"

"不，您说错了。"杨楚航握住老人枯瘦的手，"在我心里，慧敏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最坚强的女人。这八年来，她一个人撑起这个家，照顾您，抚养小苗，吃了多少苦？这样的女人，值得世上最好的对待。"

他转头看向慧敏，目光温柔而坚定："而我，想要成为那个能让她幸福的人。"

病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良久，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一次，叹息声中不再是忧虑，而是释然。

"好，好......"她反复说着，泪水顺着皱纹流淌，"慧敏能遇到你，是她的福分......我，我也就放心了......"

她颤抖着伸出手，把杨楚航和慧敏的手叠在一起，用尽全身力气握紧："以后......你们要好好的......"

见时候不早，杨楚航起身告辞。慧敏默默跟在他身后，送他走出卫生院。

两人在卫生院门口驻足，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身影拉长，在地上交叠。

"就送到这儿吧。"杨楚航转过身，看着慧敏，"大娘这里离不开人，你好好照顾她，别太劳累。"

慧敏点点头，眼中满是不舍与依赖。

"村里的事你放心，"杨楚航继续说，"小苗我会照看好，合作社的工作我也会安排好。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安心在这里伺候大娘。"

"楚航......"慧敏轻声唤他，声音里还带着哭过的沙哑，"为了我们，值得吗？你可能会失去很多......你爸妈那边，还有你的前途......"

杨楚航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因长期劳作而有些粗糙的手。这是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人来人往的卫生院门口，他如此坦然地牵起她的手。

"值得。"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八年了，我们错过了太多时光。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一起去面对。"

慧敏的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是幸福的泪水。她用力回握住他的手，仿佛要将这些年的等待与煎熬，都融进这个交握的掌心里。

"快回去吧，"杨楚航松开手，朝病房的方向示意，"大娘该等着急了。"

慧敏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往病房走去。走到门口，她又回头望了他一眼。

杨楚航站在夕阳里，朝她挥挥手，脸上是让她安心的笑容。

直到看着慧敏的身影消失在病房门后，杨楚航才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车。晚风吹过，带着田野的芬芳，也带来了新的希望。他发动车子，驶向坝头村，驶向那个需要他去守护、也等待他去建设的未来。(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