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能覆舟”：从“舀两马勺”说起

师吉庆

民间有谚，质朴如未经雕琢的河石：“水在门前过，舀它两马勺。”初闻似只是乡人对于近水之利的朴素满足，然细品之下，那“门前水”的意象，竟如一面幽深的古镜，照见了千年官场中某些挥之不去的魅影。这流淌不息之水，岂非正是那经由公共权柄、流经官吏“门前”的民脂民膏、国家资源与社会财富？而那“舀它两马勺”的坦然，则活画出一幅“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权力生态图，引人长思。

这“舀水”之举，往往包裹着一层“习惯法”的糖衣，一种“历来如此”的心理麻醉。水源非我独掘，亦非我截流私享，不过是于其“门前过”时，顺手取用“两马勺”罢了——既不伤河流之大体，又似乎情有可原。此种心态，恰如古人所叹：“涓涓不壅，终为江河。”北宋蔡京，位居首辅，其府邸日用，几与国库相通，一宴之费，动辄千金，皆以为宰相体面，理所当然。然此等“顺手”之取，潜移默化间，侵蚀的是权力的堤坝，终至礼崩乐坏，人心离散。权力的腐蚀，常始于这“两马勺”的微小试探，在“法不责众”或“见怪不怪”的沉默中，蔓延成不可挽回的溃决。

更堪忧者，是“舀水”行为对权力本质的彻底异化。权力，本为“天下公器”，源自民众的托付，旨在“疏浚河道”，普惠众生。然在“舀水者”的逻辑中，公器俨然化作“门前”之私产。明代严嵩，权倾朝野，凡过其“门”之官爵、案牍，几无不成其“舀取”之物，鬻爵卖官，明码标价，公器沦为其敛财的漏斗。此际，权力运行的目的，已从服务公益，堕落为滋养私欲。那汩汩清流，本应灌溉四方田畴，却只在权力者的“门前”打旋，沦为少数人盆满钵满的源泉，何其悲也！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水”的另一重隐喻，便是那看似沉默的亿万黎庶。他们创造了财富，汇聚成流，亦时刻感受着水流被“舀取”后的枯涩。历朝农民起义的烽火，大多始于这“舀取”无度的苛政。秦之骊山阿房，隋之运河龙舟，元末之滥发纸钞，明末之三饷加派，无不是将“两马勺”换作了“千顷库”，终致民怨沸腾，水涌浪激，掀翻了看似坚不可摧的权力之舟。历史的教训，如黄钟大吕，警示着“取之有度，用之有节”的永恒真理。

“水在门前过”，是对执政者永恒的德性与智慧考验。破除“舀它两马勺”的千年心魔，非仅赖于严刑峻法之事后惩处，更在于构建“清水绕门，不取一瓢”的权力伦理与制度藩篱。须使权力在阳光下运行，如大禹治水，导其流向公益之田，而非私欲之壑。当每一位执掌“水流”者，皆怀“临水而惕”的敬畏，知“一粒一粟，皆是民脂”的艰难，我们的社会，方能跳出那治乱循环的古老漩涡，迎来河清海晏的朗朗乾坤。

那潺潺的“门前水”，映照的不仅是权力者的面目，更是一个时代的良心与未来走向。每一滴被善待的水，终将汇入历史的长河，奔涌向民族复兴的壮阔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