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岛听潮

周杰祥

我们到时，天已经转晴。铅灰色的云层正在退散，一道金黄色的光从缝隙间斜斜地倾泻下来，温柔地笼罩着这片刚刚苏醒的海岸。朋友是健谈的，一路指点着风景，因他是第一次来，话语里满是到达的欢欣。我嘴里应着，心下却奇异地怔忡着，仿佛方才车里的微倦还未散去，又仿佛是被这天地间骤然的明朗与天际边未褪的阴沉交糅的景象，给魇住了。

那便是奥克兰西海岸的鸟岛了。

其实并无岛的形貌，只是一道极长、极黝黑的沙滩，迤逦着探入那白茫茫的海里去。人说这黑沙滩是太古时火山喷吐的遗烬，亿兆颗，被万年风与浪摩挲得这般温润而驯顺。光着的脚踩上去，并不凉，反有一种坚实的、沉静的暖意，从脚心直漫上来。沙是这般的黑，衬得那扑上来的浪花，白得有些晃眼。那浪是从望不到尽头的、渺渺茫茫的水平线那头，一匹接着一匹，无穷无尽地奔赴而来。它们翻滚着，咆哮着，像千万座崩塌的雪山，以一种义无反顾的、近乎悲壮的气势，轰然撞碎在礁石上，扬起一片白蒙蒙的水雾。那声音是浑浊而持续的，填满了整个天地，让你的耳朵里再容不下别的声响，只觉得心口也跟着那节奏，沉沉地起伏。

然而，真正摄住我的，却不是这浪，却是那沙滩尽处，森然矗立的崖壁上，一片活动的、喧嚣的雪。那便是塘鹅了。那样多，密密地，栖满了每一处岩岬，仿佛给那青黑的崖石覆上了一层流动的、聒噪的织锦。它们时而成群地惊起，在灰蓝的天幕下，化作无数旋转的白点，交织飞掠，将一片“咿咿啊啊”的、原始的生命的呼喊，毫不吝惜地洒满海天之间。这景象使我想起这鸟岛曾被《国家地理》杂志评为世界30大美景之一的缘由——不仅是这海浪的壮阔，更是这万千生命的喧嚣。眼前的景象如一幅流动的画卷，那些纷繁的、执着的一切，虽一时未能全然渗入我的心里，却也在我的眼底留下深深的印记。

朋友掏出手机，忙不迭地捕捉着鸟儿们的千姿百态。他是个热烈的记录者，每得一张好照片，便要与我分享他的欢欣。“你看这羽翼的姿态，”他指着刚拍下的画面，“像芭蕾舞女的裙裾，在风中舒卷。”我顺着他的指点望去，确有几只塘鹅在风中展翅，那优雅的弧线，倒真有几分像了。这些塘鹅每年都会从澳大利亚飞行数千公里到达这里，从八月到次年的三月待在鸟岛进行繁殖。待雏鸟稍大一些，塘鹅就会带着鸟宝宝飞回澳大利亚。这迢迢万里的迁徙，这世代相传的宿命，在朋友手机里，化作了可以珍藏的影像。他时而兴奋地变换着角度，时而懊恼地删除不满意的作品，那专注的神情，倒像是要把整个鸟岛都装进这小小的方寸之地似的。

我的心，渐渐从先前的怔忡中苏醒，如同这片被雨洗过的黑沙滩，开始感受着周遭的一切。

这是一种奇妙的共存。一边是宇宙间最狂野的力量在不歇地奔腾、嘶吼，是万千生命在最炽热地繁衍、争斗；另一边，是我这腔子里初时的平静，此刻却也开始泛起微澜。那滔天的巨浪，在我看去，是生命不息的律动；那震耳的潮音，在我听来，也成了一种广漠的、深沉的韵律。我仿佛从最初的疏离中慢慢走出，开始感受这喧嚣世界背后的生命力。

我于是抬起头，极力地向那海天相接处望去。海是浑然的，没有涯涘，天是阴晴不定的，却自有其开阔。在这无穷的时空里，那翻滚的浪，虽终要碎成泡沫，却曾尽情奔涌过；那奋飞的鸟，虽终将归于尘土，却曾自由翱翔过。它们那样认真、那样执着地经营着的一切，在这浩瀚的、沉默的宇宙面前，或许正是生命最本真的意味。而我这偶然立于此地的一缕微尘，我的忧喜，我的波澜，我的存在与消亡，于这永恒的天地，或许也正是这宏大乐章中的一个音符。

忽然便想起古人的句子来。“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此刻的我，在这变与不变之间，似乎寻得了一丝明悟。我的魂灵，既感受着这“不能以一瞬”的变化的世界，自身也融入了某种永恒的循环里。

风大了些，带着腥咸的清新，轻拂过我的衣衫。朋友在远处向我招手，脸上是明亮的、与这海与鸟相称的欢愉。他刚刚又用手机录下了一段塘鹅飞翔的视频，说要带回去给家人看。我迈步向他走去，走入那幅活的画图里。我最后望了一眼那无垠的、墨沉沉的大海，与那纷飞的、雪点似的鸟群，心里泛起一丝淡淡的、却是真实的触动。

我开着车往回走，那片黑沙滩，那片白浪，那片喧嚣的鸟，都渐渐向后退去，缩成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剪影。来时的那点怔忡，此刻却化作了一种宁静的回味，浅浅地留在心头。车窗上，又缀起了细密的雨珠，一行行，滑落下来，像是自然的笔触在外界勾勒。外面的世界，又模糊了。只有那潮声，似乎还在耳畔隐隐作响，像是远方传来的问候，又像是内心深处渐渐苏醒的和弦。

24/10/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