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

薛宏新

浮萍文/薛宏新河沟子，水洼子，坑塘子。有水皮儿的地界儿，就有它。浮萍。绿。不是正经庄稼绿，是股子薄绿，像漂着层沤烂了的菠菜叶子，腻歪，轻贱。风一过，打旋儿，聚堆儿，散摊子。没个根脚。水是它的炕，风是它的娘；漂到哪儿算哪儿，聚散由不得自个儿主张。贱命。薄身子，没骨没相。贴水皮儿上，随波晃荡。日头毒，晒得水皮儿起燎泡，它也卷边儿发蔫，绿里泛出点惨白。鸭子游过来，扁嘴一撮，“哧溜”吞一片。鱼尾巴一甩，“啪”，扇碎一大块绿云彩。它不吭气，碎了就碎了，烂了就烂了。嘴是催命的符，尾是索魂的棒；零碎了也是绿星星，散开了还漂在水面上。雨来了。豆大的雨点子，“噼啪”砸下来。水面砸出千万个坑，它也噼啪哆嗦。雨砸狠了，把它摁进水底，绿影子晃晃悠悠往下沉。像是完了。可雨一歇，水皮儿定了神，嘿，它又颤巍巍浮上来了！挤挤挨挨，绿得更厚了些，像挨了顿胖揍反倒添了膘。摁是催生的掌，淹是淬火的汤；沉下去不是咽气，是憋着劲儿再冒头，胀满一汪塘！根？有。白生生的几缕细须子，悬在水里头像几根没着落的线头。不是扎进泥里的根！是漂着的爪！抓不住泥，够不着底，空捞捞地悬着。喝的是浑汤汤水，吃的是鱼屎蛤蟆尿。须是空抓的手，泥是够不着的粮；活着全凭一口气，浮着就是它的命长！看着烦。瞅着乱。捞！长竹竿子上绑个破网兜，伸进水里，左一兜，右一兜。捞上来，绿乎乎一滩烂泥似的，甩上岸坡。日头暴晒，不多时，卷了边，焦了绿，成了地上一块块墨绿的痂。臭了。招苍蝇。踩上去，“噗叽”，一泡绿浆子。以为除根了？美！一场雨过，那捞过的水面，绿星星又探头探脑聚起来，没几天，又铺严实了！捞是刮脸的刀，晒是抽筋的网；绿浆子渗进泥缝里，雨水一泡，又浮出它打不死的绿脸膛！它也有旺相。连阴天，雨不大不小，下个没完。水面涨了，它得了势。绿毯子铺得又厚又密，严严实实盖住水面。远看，像一块新割的麦茬地落了水，绿得发乌，厚得能走人。蛙蹲在上头，“呱呱”叫，它托着，颤都不颤。厚是它的胆，密是它的墙；蛙蹲上头唱大戏，它当戏台不声张。没路数。不像麦子，一季青，一季黄，镰刀一挥，颗粒归仓。它呢？冬来水冻冰，厚冰壳子封了塘。它哪儿去了？看不见了。绿影儿没了。水面一片死白，像蒙了尸布。以为这回冻绝种了？邪性！开春冰裂，水活泛了，你瞅——向阳的、背风的浅水湾里，星星点点的绿，又怯生生地漂着了！薄得像绿纸片，可它又来了！冰是盖脸的席，绿是还魂的尸；冻成渣也死不透，水一软，魂又漂满池！看久了，心头扎得慌。这没根没基、漂着活的贱命，像谁？像不像咱河滩上那些打短工的？今日东家洼里挖藕，明日西家渡口扛包。汗摔八瓣，挣几个活命钱。住处？窝棚是芦苇搭的，雨大了就漏。夜里睡下，身子下面是冰凉芦席，上面是露水星子。一阵风来，说卷铺盖就卷铺盖。人问：“根在哪儿？”咧嘴苦笑：“根？根在裤腰带上掖着哩！”汗是漂着的萍，命是打旋儿的舟；今日不知明日饭，裤腰带勒紧就是根，勒着这口气不沉底，活着就得往前泅！浮萍贴着水皮活着，活得轻飘，活得不由己。可它活着！有点浑水就铺开绿，有点暖和气儿就往上冒！冰封了，沉底了，你以为它成了水底一抹烂泥？嘿，它不过是攒着那点绿魂儿，等着冰裂，等着水暖，等着春风再来唤一声——漂吧！铺吧！绿吧！水不干，它就生生不绝，贴着动荡的水皮儿，摊开它那一层层卑微又倔强的绿褥子。漂是它的活法，绿是它的命话；水皮儿摇荡是它的江山万里，浮浮沉沉，也能绿出个泼辣辣的天！人顶着天立着，萍贴着水漂着。它在无人珍重的浑汤浊水里，把叶子摊成薄绿，把根须悬成空爪——活着，就是它对抗沉沦，向这广漠江湖，亮出的一张沉默的、却又攥不碎的绿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