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瘦马:马致远《秋思》中的冰冷灵魂,文/垚之焱

垚之焱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二十八个字,像是用尽了人世间所有的苍凉。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九个名词,九幅画面,不假一丝脂粉,不用半点勾连,就那么硬生生地、赤裸裸地并置在那里,如同一场萧瑟的展览。直到最后,那个风尘仆仆的旅人,才在夕阳的残照里,将这一切看了进去,也将自己的魂魄,熔铸了进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哪里是诗,这分明是一块冰冷的碑,上面刻着那个时代所有读书人共同的墓志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马致远是生在元朝的。那是一个读书人陡然失重的年代。千百年来,“学而优则仕”是一条光明的、几乎是唯一的天梯,贯穿着无数士人的梦。可蒙古人的铁骑踏碎了这梦的根基。科举停了,那扇通往庙堂的门,“轰”的一声,在许多人的青年或中年时代,关上了。前程成了一条断头的路。马致远不是没有过抱负,他也曾奔走于大都的滚滚红尘,做过些不大的官职,但最终,他选择了退隐,选择了“林间友,世外客”,在山水与杂剧间,安放自己无处安放的灵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于是,我们便懂了这《秋思》里,那无处不在的“断裂感”。你看那“小桥流水人家”,是何等的安谧与温存,那几乎是汉文化里田园牧歌的缩影,是每一个在宦海中浮沉的士子心底最后的退路与故乡。然而,这温情脉脉的画面,却与“古道西风瘦马”的荒寒,形成了最残忍的对照。那“人家”的炊烟与笑语,是别人的,是属于一个他再也回不去的、完整的世界。而他,只有“古道”,一条湮没在历史尘埃里,不知通向何方的路;只有“西风”,那从旷野上吹来,带着严酷寒意的风;只有一匹“瘦马”,一个同他一样疲惫、一样干瘪的伴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断裂,便是他,也是他那一代文人的精神处境。传统的路已经走不通了,而新的路,又不知在何方。他们成了悬浮的人,成了时代的“游子”。所以,“夕阳西下”四字,便有着千钧的重量。那落下去的,何尝只是一轮太阳?那是一个文明的黄昏,是一代人的理想与光荣。在这样宏大的、无可挽回的沉落面前,个人的那一点愁绪,便被放大为充塞于天地之间的、绝对的孤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断肠人在天涯。”这最后的结句,不像一声呐喊,更像是一声叹息,微弱,却足以击碎所有伪装的坚强。肝肠寸断,这痛是生理的,更是精神的。“天涯”二字,点明了这痛楚的空间属性。他不是在书斋里伤春悲秋,他是真正地被放逐在了文化的“天涯”,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漂泊者。那“人家”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总在想,马致远写这首小令时,或许并非只为抒一己之块垒。他笔下那个踽踽独行的“断肠人”,是一个时代的剪影,是无数个在元初的混乱与失序中,寻找不到自身位置的灵魂的共相。他的“秋思”,是对一种集体性精神创伤的审美提纯。他将那巨大的、难以言说的历史悲剧,浓缩在一个人、一匹马的背影里,让每一个时代的读者,都能从中窥见自己命运中某种形式的“漂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千百年过去了,那支队伍从未真正消失。我们或许不再走那荒凉的古道,但我们依然在寻找自己的“小桥流水人家”;我们或许不再惧怕西风,但我们依然时常感到自己是一个“断肠人”,在某个意义的“天涯”独自徘徊。马致远用他那一瞬的秋思,为我们所有人,立下了一块永恒的碑。碑上无字,但我们读到的,却是整个宇宙的苍茫,与一个人内心全部的荒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