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吟无声

沂蒙山人

今日霜降，我照例踱步至鲁东南苍马山下的小县城——临沭城区“常林国际大酒店”门前，不为赴宴，不为会友，只为看那一片柿林。秋意浓得化不开，树影疏朗，枝头却密密匝匝缀满了果子，像谁把整季的暖光揉碎了，一粒粒挂在枝上。橙红由浅渐深，仿佛时间在果皮上走了一遭，留下斑驳印记，那是风霜的吻痕，也是成熟的印章。我仰头望着，忽然觉得，这树不是在结果，而是在写诗——无声，却字字灼心。

这里的柿树有数百棵之多，有规律地布局于酒店两侧道旁以及通向大门口等很多内部道路两侧。当然，除却东面主道旁，其余路径并非尽植柿树，其间错落着银杏、塔松、香樟、栾树、垂柳，各守其位，如列阵的文武百官，拱卫着这一季的主角。风起时，银杏叶翻出金背，塔松静立如僧，而柿树独以丹实耀目，恍若《诗经》所言：“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然此间授衣者非寒风，乃是秋阳以光为线，以果为针，为大地缝制一件赤红的锦袍。

我来到靠酒店最近的一棵柿树下，抬头仰望，只见风起时，枝条轻晃，果实彼此轻碰，发出细微的响动，像是秋在低语。不似春的喧闹，不似夏的热烈，这份静谧的丰盈，反倒更让人心颤。有几颗熟透的柿子垂得极低，表皮光滑如釉，在灰蓝的天底下一闪一闪，像被谁悄悄点亮的灯笼。我不敢伸手，怕惊扰了这份圆满。因为我知道，有些美，原就不该触碰，远远看着，心便暖透。

树下草地安静，几片枯叶蜷在根旁，不显颓败，倒像是为这场成熟献上的祝词。远处楼宇白墙静立，与这满树炽烈悄然和解——城与乡，动与静，都在这一刻归于安宁。我忽然想起那句“柿映晴空似火簪”的历史诗句，果然，古诗从不欺人。这树，真如簪子般插在秋的发髻上，一插就是整个季节的深情。此情此景，不禁让我忆起汉武帝登甘泉宫，见秋林如燃，曾叹：“非为观景，实为观道。”彼时帝王所观者，或为天命；而今我所观者，却是自然之理，生命之序。

来到另一棵柿树下，虽然柿叶掉落了不到一半，却密密麻麻挂满了柿子，枝条被压成温柔的弧线，像母亲弯腰抱起熟睡的孩子。橙黄与深红交织，一串串挤在枝头，像未拆的礼物，像未唱完的歌。农家人常说：“柿子红，心就暖。”我不种田，可站在这树下，也觉甜意从脚底升上来，仿佛被丰年轻轻抱了一下。今日霜降已至，相信自此寒意渐起，可这树偏用最热烈的颜色，回应最清冷的节气。此情此景，恰如老子所言：“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最深的言语，往往藏于无言之中；最真的暖意，常生于静默之境。

其它那些柿树也都挂满了熟透了的柿子，细长的枝梢挑着几颗渐变的果子，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调色盘，把夕阳、蜜糖、晚霞都滴在了秋的画布上。风过时，它们轻轻相碰，仿佛低语：“我们正当时。”是啊，霜催熟色，露凝甜心，它们不躲不藏，坦然迎着微凉，像一群不肯退场的演员，在秋的舞台上演最后一场独白。这让我想起唐玄宗时，梨园子弟唱《霓裳羽衣曲》，曲终人未散，余音绕梁回。而今这柿林，亦如一场无声的演出，不待掌声，自有天地为之动容。

我绕树走了一圈，树冠如盖，果实藏在稀疏叶间，像无数盏小灯，在蓝天下静静燃烧。阳光洒落，每一颗都像被吻过的宝石，安静，却光芒四射。我不知道是谁种下这些树，也不知道它是否年年如此，是否也有人像我一样，在霜降这天，专程来看它一眼，听它无声的吟唱。但我想，种树者必是懂秋之人，如陶渊明种菊于东篱，非为炫目，乃为心安。常林国际大酒店植此百株柿树，未必为招徕宾客，或亦只为在这喧嚣尘世中，留一片可仰望的诗意。

柿树不说话，可它的果实密密匝匝，像是把一年的沉默都酿成了甜。它们不急于落下，也不急于被摘，就那样静静地，把阳光、风霜、时间，一寸寸收进果肉深处。我忽然明白，成熟从不需要宣告，它就在枝头，低吟浅唱，是在等一个懂它的人路过吧？这让我想起苏轼贬谪黄州，夜游赤壁，见江月无言，却顿悟“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原是天地间最深的言语。而今这满树红柿，何尝不是自然对人间的低语？它不说“我已成熟”，却以颜色作答；它不言“我有价值”，却以静美动人。

霜降不是结束，而是成熟的序曲。常林国际大酒店园区的这些柿树，红彤彤的柿子，是季节的信使，是土地的笑脸。它用一树丹实告诉我们：有些等待，值得用整个秋天去成全。而我，不过是一个恰好路过的读者，在霜降这日，读到了一首关于收获的诗——不响，却震耳欲聋。

忽忆《礼记·月令》载：“霜降后，草木黄落，蛰虫咸俯。”然此地草木未尽凋，反以柿火燃秋，岂非天地有情，特留一脉温热以慰人心？常林国际大酒店先是立于临沭西部城郊，现却被正在崛起的临沭西城区团团包围。这里不以金碧辉煌争胜，而以百株柿树点睛，其意不在奢华，而在与自然共呼吸。此等格局，颇似古人“天人合一”之思。种树者或并未读《庄子》，然其行已近道矣。

今我立于树下，仰首观柿，俯首思人。人生何尝不若此树？经春之萌发，历夏之磨砺，待秋之沉淀，方得一季丹实。世人常急于结果，却忘了果实需经风霜方甜。正如司马迁忍辱著《史记》，曹雪芹贫居著《石头记》，皆是在沉默中酿就甘美。柿子不语，而味自远；人不争宠，而德自彰。

遂感而吟曰《苏幕遮》（仿）：

晓霜轻，寒露重，

苍岭城隅，丹实垂千栋。

一树秋光红似梦，

不语亭亭，自把晴空拥。

岁华迁，荣枯共，

冷暖人间，谁解其中痛？

但得甘甜藏果中，

任他西风，吹落星如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