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小说:叫魂

茗烟斋

照片拍摄于老君山 商山的晨露凝在满是霜红的药树上,走过田埂,有日光透过露珠,把一颗药树撂在云中,弄得若隐若现,醉也似地,像老婆婆喝完柿子酒的脸。<br>老君河的水也乖了,盛夏时浪拍石头的轰鸣与咆哮,立秋一过,就被半河石头上的青苔覆盖了,连河中的涟漪都变得细微,好像生怕惊着了岸边吃草的牛。<br><br>我婆说:“早上立了秋、黑来凉飕飕!”;还说:咱这哒的秋是熬出来的,暑气在这山沟沟里焖了几个月,人也受罪、牲口也受罪,立了秋,风一吹就飘出了清凉,飘出了五谷的香。<br><br>我不懂这些,只记得那时的玉米秆还在地里,有些不成气的玉米秆子能嚼出甜甜的汁。<br><br>第一次被“叫魂”,是在立秋后的一个傍晚。秋风顺河溜着,地里的玉米秆在风里嗤啦做响,像是有人磨磨蹭蹭的踱步。我缩在被窝里,听见院门外有动静,扒着窗缝看,只见奶奶踮着小脚,举着个竹笊篱,站在夜光下一遍一遍向空中勾舀,一声一声的轻声召唤。 <u>照片拍摄于老君山</u> <p class="ql-block">我婆身上半披了一件打了补丁的夹袄,花白地头发被风吹着,时而贴在脸上,时而飘在空中,手里的笊篱朝着水库天井的方向伸着,一次次做着在舀水的动作。</p><p class="ql-block">“我娃不吓人,不吓人!我娃回来吆 !回来——” 我婆的声音被风扯得有些飘,有些单薄,却满怀着无尽地祈盼,字字都落在地上,缓慢绕进家门,落在我的心上。</p><p class="ql-block">我妈站在我婆的身旁,手里捧着我一件蓝布袄 ,我婆在前面呼唤,我妈跟在我婆后面应着<span style="font-size:18px;">“回来了!回来了!” </span></p><p class="ql-block">下午我去水库西岸打草,路过天井时在天井边耽搁了一下,在路过“磕涝渠”时又因为害怕栽了一跤,回来就发蔫,连晚饭都没吃就睡下了,还梦话连篇,说看见在天井淹死的同学。</p><p class="ql-block">我婆一摸我的额头,就说:“魂丢在天井了,得给娃叫噶子,把娃的魂给叫回来。” </p> <h3><u>照片拍摄于老君山</u></h3> 从村子出来到天井要过一处叫“磕涝渠”的沟渠,沟渠里有一处孤坟,上小学时那里便是必经之路,每每走过这里、我们都会结伴而行,然后一窝蜂似地从那坟头边跑过去。尤其从岭南看完鬼电影的晚上,路过这里,总觉得那坟里会飘出长发披脸的影子,或在路上行走,或在坟头上晃荡。<br><br>有一次、同村一位高年级的叔叔走到这里,知道自己的堂姐跟在自己不远,便快走几步,悄悄躲在一颗大柿子树后,等后面的堂姐走近了些,他悄默声的从树后飘了出来,把堂姐吓的连连哭叫,瘫软在地。堂姐的瘫软又把哪位叔叔吓得不轻,连忙叫:“姐!姐!没事、没事!是我!是我!”越说“是我”,那姑姑越是害怕!等叔叔回了家不仅挨了两个爷爷的一通谩骂,还被打了屁股。<br><br>那天下午,我跟着村里的大孩子一起出门打草,回来走过天井,我贪看这里的水光山色,便落后了他们,在走到磕涝渠的时候便不见了他们的影子,只听到磕涝渠里玉米秆在风里“嗤嗤拉拉”的响。我提心吊胆的赶忙追赶,小小的个子背着一个背篓,总觉着后面有人拽我,一回头、找不到人、再回头还是找不到人,一个人赶紧往回跑,跑得越快觉着后面的人追的紧,脚一滑摔在坟边,抬头时看见坟头的草在动,像是有手在向我伸来,吓得我想爬起来,可背篓压在我身上,腾不出手,立不起身,一个人折腾了不知道多久才回到家里,回了家就不对劲了。 <br><br>我婆还在呼唤,笊篱舀得更急了。 <p class="ql-block">有秋雨打在她的脸上,她也不擦,只是一遍遍地喊:“我娃不吓人,回来吆 ——” “回来了!回来了!妈妈捧着我的袄,每应一声,就把褂子往怀里紧一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七回了。” 奶奶的声音轻了些,她把抓篱放下,接过妈妈手里的褂子,走进屋来。她把褂子盖在我身上,又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轻声说:“回来了,回来了!睡吧!睡吧。” 我闭着眼,能闻到袄上的清凉和寒意,还有我婆身上皂角的味道,刚才还糊里糊涂的脑子好像一下子就清醒了,肚子也感觉到饿了。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来我参了军,再也没见过有人“叫魂”。有时想起那个秋夜,奶奶站在夜风里的样子,还有玉米秆在风里“嗤嗤拉拉”的响声,会觉得有些荒唐,可心里又觉得暖暖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前些年我回到老家,看见磕涝渠的坟还在,坟头的树木被修剪的整整齐齐,距离坟地不远的水岸还修了亭子,亭子边还种了几棵女贞子和桂花树。</p> <p class="ql-block">奶奶也早在多年前住进了地下,她和爷爷埋在一起,他们的坟就建在我家老宅的后面。每次我回来给奶奶上坟总觉着奶奶会走出她的家门,坐在门口晒太阳,手里或剥着玉米,或搓着棉花,眯眯着眼,看着我问:“我娃不怕鬼了吧?再也不用给我娃叫魂了。”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跪在她的坟前,像小时候依依偎在她的身边,看着从老药树间透过的幽幽的光,看着从老家山头飘过的云,飞过的鸟,我忽然觉得,老君沟的秋天还是老样子,田地里的土,风里的树,故墟里的烟,无时无刻不在呼唤,无时无刻不在叫着我的心,叫着我的魂,不仅能把我的心,我的魂,稳稳地“叫” 回来,还能把所有离开故乡人的心、人的魂都给叫回来。</p><p class="ql-block"> 2025.10.16 昌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