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种了十几年的金桂又大了一圈。</p><p class="ql-block">我站在树下数它的枝桠,青灰色的枝条像被揉皱的绢帛,往年早已开谢的桂花树已静静的养精蓄锐,为明年的轮回蓄积能量。而今,树丫间攒着星星点点鹅黄的花苞,盼着秋高气爽有合适的温度,来一场已经迟到了二十多天的桂花盛事。风掠过墙根,捎来隔壁院柑橘的清香,甜甜的,衬得桂树愈发沉默——本该是最守时的,十一前后必把院子泡在蜜里,带给人金色,桂香,如今却刚萌花苞。</p><p class="ql-block">记得中秋前,它就鼓着小米粒大的芽苞,嫩得能掐出水。我蹲在树下,数着根本数不过来的小花苞,每串都坠着三四颗青黄的“小珍珠”。爷爷说:“今年暑热长,桂树准是攒足了劲,等凉了便炸给你看。”那时我也信,毕竟十几年来,它从没让我们失望过。</p><p class="ql-block">可十月的天如同过山车。先是连续十几天35℃以上热烤,蝉鸣黏在叶子上不肯走,连井水都烫得能泡茶;接着一场冷空气横扫,白昼温差扯出十度的口子,夜里霜气重得能凝在瓦当上。桂树像是被这忽冷忽热的鞭子抽懵了,前几日还鼓胀的花苞,一夜之间全缩成青硬的小疙瘩,像受了惊吓的孩子,紧攥着拳头不肯松开。</p><p class="ql-block">昨夜我又去看它。月光漫过枝桠,照见每粒花苞都泛着冷白的光,像被冻住的泪。伸手摸,表皮硬邦邦的,没有半点软润的生机。想起小时候总爱偷摘半开的花苞,塞进枕头底下,整宿都是甜丝丝的梦;想起去年十一,奶奶把新采的桂花一层糖一层花腌在玻璃罐里,说等我寒假回来煮酒酿圆子;想起巷口的老阿公正用竹耙子收落桂,念叨“今年桂花开得厚,够做三缸糖”——可今年呢?</p><p class="ql-block">院里的王伯蹲在树下抽烟,烟锅子明灭:“活了七十岁,没见过桂树这么磨叽。从前节气像钟表,到点就响;如今倒像被人拨乱了弦,该冷不冷,热了傻热,连树都找不着北喽。”他指节叩了叩树干,“你听,这声儿闷得很,没往年清亮。”</p><p class="ql-block">我忽然想起生物课学的“物候”:植物的芽苞、开花、落叶,都是刻在基因里的计时器。可当气温像脱缰的野马,当寒潮与酷暑频繁撕扯,这些精密的“钟”便失了准。桂树不是偷懒,是它不知道该听谁的。</p><p class="ql-block">又到霜降,温差拉大,是一年中水气成霜的日子,我给桂树培了点土,像哄受凉的孩子。爷爷端来水,我们蹲在树下慢慢浇,水渗进泥土时,我听见极轻的“噗”声,像是桂树在叹气。</p><p class="ql-block">或许它今年会开,只是推迟一些日期,或许错过了要再等一年。可那些被耽误的花期,那些悬在枝头不敢绽放的期待,终究成了秋天的一道疤。</p><p class="ql-block">我站在风里,闻着隔壁的橘香,突然懂了:我们失去的不只是一树花开,是自然最温柔的约定——当春樱按时破萼,夏荷准点舒展,秋桂必然飘香,冬梅傲立枝头。而现在,这个约定正在变轻,变脆,像一片随时会化的雪。</p><p class="ql-block">桂树啊,你且再等等。等我们学会和自然好好说话,等温度不再任性,等每个节气都能回到它该在的位置。那时,你一定要攒足了力气,把这欠下的甜,都酿成满院的金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