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勺汉水慢慢舀

曹祥才

<p class="ql-block"> 一勺汉水慢慢舀 </p><p class="ql-block">湖北阳新县第一中学高二21班 柯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总记得太外公那把铜勺敲在锅沿上的脆响,像龙港镇清晨卖豆腐的梆子声,穿透七十年的时光依然清晰。那声音似乎融进了阳新老宅的每一寸木纹,每一次响起,都像是在时光的长河中投下一颗石子,漾开层层叠叠的记忆涟漪。九十七岁的柯铁栓坐在天井里,缺角的左耳紧贴着老式收音机,斑驳的阳光透过葡萄架洒在他佝偻的背上,仿佛要将《英雄赞歌》的每个音符都吸进记忆的褶皱里。那时的我还不明白,这把看似普通的铜勺,盛载的不仅是一勺勺饭食,更是一个时代的重量。</p><p class="ql-block">"丫头,数数,几个坑?"太外公突然把铜勺举到阳光下,那些凹凸的伤痕顿时活了过来,像一幅立体的地图,标记着一段段硝烟弥漫的往事。最深的豁口在勺柄连接处,那是1951年冬金刚川战役留下的。敌机俯冲扫射时,他正用这把勺子给伤员分鱼汤,弹片擦过勺面溅起的汤汁,在雪地上烫出十几个小洞,如同绽放在雪地上的梅花。</p><p class="ql-block">"美国子弹硬,还是我们阳新的黄铜硬?"老人用勺柄轻叩自己的假牙,发出咯咯的笑声,那笑声里藏着说不尽的沧桑与骄傲。我摩挲着勺心里那个模糊的"柯"字,突然摸到几道奇怪的凹槽。太外公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这是量米痕!"</p><p class="ql-block">原来在石岘洞最艰难的日子,这把铜勺成了战地天平——一道痕是伤员的营养餐,两道痕是突击队的加餐。有次军粮断绝,他偷偷在勺底刻了第三道痕,把自己那份掰成三份掺进野菜粥里。后来战士们发现秘密,全连的饭盒里都留着一口粥要"回馈柯班长"。这把铜勺不仅量出了食物的分量,更量出了战友之间生死与共的情谊。</p><p class="ql-block">最动人的是勺柄上缠绕的红线,已经褪成淡淡的粉色,像一抹褪色的朝霞。1953年停战前夕,朝鲜阿妈妮用嫁衣上拆的丝线给他缠上,说能"避弹片"。没想到七十年后,这红线还裹着当年防空洞里的花椒味,每当闻到这个味道,太外公的眼神就会飘向远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p><p class="ql-block">1951年冬天,这个阳新县炊事班长背着行军锅跨过鸭绿江时,铜勺就拴在他腰带上。县武装部的档案里记着:柯铁栓,1924年生,阳新县龙港镇柯家湾人,参军前在富水河上打渔为生。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在富水河上打了半辈子鱼的汉子,会在异国的战场上,用一把铜勺书写下如此动人的故事。</p><p class="ql-block">"美国飞机跟老鸹似的,专盯着炊烟啄。"太外公往灶膛里塞了把干艾草,青白的烟雾立刻变得稀薄。在朝鲜金刚川,他教会炊事班用龙港晒薯粉的法子——把湿柴斜插在灶眼四周,火旺烟却淡。这个在富水河上打渔时学会的土法子,在战场上救了多少战友的性命。</p><p class="ql-block">有次敌机俯冲扫射,他抄起锅盖护住小战士,铜勺被子弹蹭出第一个豁口。防空洞里的水汽在锅盖边缘凝成珍珠时,太外公的铜勺正在压缩饼干糊里画着漩涡。1952年2月的金刚川前线,炊事班的铁皮灶台是用三块弹片垫平的,锅底下烧的是浸过柴油的桦树皮——湿柴斜插着摆,火旺烟却淡得像龙港镇早春的晨雾。</p><p class="ql-block">"班长,美国飞机!"新兵刘小七扔下淘米篓就往洞里钻。太外公却抄起锅盖扣在灶台上,那动作和他在富水河罩鱼时一模一样。爆炸声震得洞顶簌簌落土,他忽然发现铜勺柄上新添了道刮痕——是刚才护住小战士时被弹片蹭的。摸出珍藏的阳新辣酱罐,他在每个饭盒底偷偷藏了指甲盖大的一坨,就像当年给饿哭的弟弟妹妹们塞鱼干。这把铜勺,连着的不仅是战场与故乡,更是一颗慈爱的心。</p><p class="ql-block">最艰难的是运送伤员的夜晚。他背着饭桶爬过封锁线时,敌军的照明弹把雪地照得发蓝。有颗子弹打穿了铁皮桶,滚烫的高粱粥顺着他的脊梁往下淌,烫出的水泡后来结成了地图状的疤。但当他摸到怀里用油纸包着的干豆角——离家时太外婆缝在他棉袄夹层里的——突然想起临行前夜,全村人凑的那顿豆角焖饭。那味道,支撑着他走过了一个又一个艰难的日子。</p><p class="ql-block">但太外公记得最清的,是那个雪夜给机枪连送饭的场景。他跪在战壕里分汤时,有个小战士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班长,你勺子里......有星星。"原来铜勺反着月光,把朝鲜的雪夜和富水河的波光,都盛在了一勺热汤里。一时间不知璀璨的是这幽幽月光,还是让人泪眼婆娑的烟火。那一刻,这把普通的铜勺仿佛成了连接故乡与战场的魔法器物,盛满了对和平的渴望和对家乡的思念。</p><p class="ql-block">石岘洞战役前夜,太外公往铁皮桶里码了二十斤米饭,又悄悄铺上从老家带的干豆角。"豆角吸味,炮火硝烟都盖不住它的香。"他后来总这么跟我说。那天他猫腰穿过封锁线时,突然听见美国兵皮靴踩雪的咯吱声。太外公用降落伞布裹着铁锅,猫着腰,小心挪动,每一个动作都凝聚着在富水河打渔时练就的谨慎与敏捷。</p><p class="ql-block">送饭途中遭遇巡逻队,他滚进弹坑的姿势和年轻时躲保安团一模一样。饭桶里的豆角吸饱雪水,膨胀得如同龙港镇端午的粽子。机枪手老刘接过饭盒时,突然从贴胸口袋掏出个油纸包:"柯班长,这是上甘岭带来的炒面..."炒面早已板结成块,但掺进热汤的瞬间,整个防空洞都飘起小麦的焦香。那是家乡的味道,是和平的味道,是每个战士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念想。</p><p class="ql-block">太外公讲述时会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掌心的老茧硌得人生疼——那是当年背饭桶磨出的茧子。说到炒面时,他会用假牙发出"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喉结随着想象中的吞咽上下滚动。最动人的是他模仿小战士说话时的样子:先是用勺柄轻敲自己的陶瓷假牙当配音,接着突然压低嗓音变成少年音,缺了门牙的漏风声反而让模仿更显真实。讲到激动处,他猛地拍打自己那条伤腿,义肢发出"咚"的闷响。这时窗外的富水河正好有渔船经过,仿佛时光在某个瞬间突然重叠。当故事接近尾声,他的会望向厨房方向,鼻翼微微翕动,好像真的闻到了1952年那个雪夜里,混合着硝烟与炒面香气的特殊味道。</p><p class="ql-block">停战前那个雨季,太外公发明了"三防菜谱":防潮的薯粉疙瘩、防霉的辣酱腌鱼、防馊的醋泡野芹。有回美军炮击炸塌炊事班棚子,他第一个冲进去抢出的竟是半坛孝感米酒——后来成了重伤员的止痛药。这把铜勺,不仅在战场上量米分汤,更在艰难时刻成了救命的工具。</p><p class="ql-block">我翻到他1953年的记事本,歪歪扭扭记着:"七月十七,用铜勺给三排小江西挑脚底板木刺;八月廿二,以弹片为刀,替机枪连老王刮痈疮..."最后一页贴着张糖纸,背面写:"想念富水河的鲌鱼汤"。简单的几句话,却道尽了对故乡的思念和对战友的深情。</p><p class="ql-block">复员那天,太外公的包袱皮是面美军信号旗,里面包着朝鲜阿妈妮送的铜碗、半袋野花椒,还有用炮弹皮磨成的刮鳞刀。经过沈阳时,他拿全部补助金买了三十包大白菜种子——后来龙港公社第一块菜园子就用的这个种。这把铜勺,跟着他走过了战火纷飞的岁月,又回到了故乡的土壤,继续见证着和平年代的点滴。</p><p class="ql-block">2018年他九十七岁生日,非要用铜勺给我们做苕粉肉圆。油锅起烟时,老人突然望着窗外的富水河发呆:"石岘洞的雪,也是这么反光的..."那天半夜我听见厨房叮当响,发现太外公正用铜勺量米,嘴里念叨着"三排病号饭要软和"。那一刻,时光仿佛倒流,他又回到了那个需要他为战士们准备饭食的年代。</p><p class="ql-block">太外公走的那天清晨,龙港下了今冬第一场雪。整理遗物时,我在他贴身口袋里发现个油纸包,里面是块发黑的压缩饼干,包装纸上用铅笔写着:"留给断粮的同志"。殡葬师说老人右手紧攥着,掰开才看见掌心那道疤——1953年送饭时被弹片划的,深得能看见骨头。下葬时,县里来的老干部对着棺材敬礼:"老柯啊,你这辈子最远的枪声是灶膛里爆栗子。"我们往墓坑里撒了把朝鲜带回的金达莱种子,还有太外公珍藏的湖北早稻米。铜勺就摆在骨灰盒旁,勺心里粘着颗富河滩捡的白石子,像极了那年他在朝鲜给伤员淘米时挑出的砂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今每当我走过富水河,总恍惚听见铜勺敲击铁锅的脆响。河滩上的薄雾里,仿佛永远有个背着铁皮桶的身影,正穿过1953年的炮火,给历史送来温热的饭香。这把铜勺见证了太多:它见证了一个普通炊事班长的英勇与智慧,见证了战友之间生死与共的情谊,见证了战争的无情与和平的可贵。它提醒着我们,历史不仅存在于宏大的叙事中,更存在于这样一把普通的铜勺里,存在于每一个普通人的记忆中。</p><p class="ql-block">你慢点舀,让这勺中的故事,随着富水河的流水,一直一直流传下去。因为这把铜勺盛载的,不仅是一勺勺饭食,更是一个民族不屈的精神,是一代人的青春与热血,是值得我们永远铭记的历史记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