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这念头是何时悄然萌发的,已记不真切了。许是少年时读多了那些线装的侠义列传,或是听惯了说书人口中“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慷慨故事,心里便埋下了一颗滚烫的种子。那时节,眼中的世界是泾渭分明的黑白二色,以为正义是一柄悬于高堂的明镜,只要自身光亮如新,便能照彻一切幽暗的角落。我于是怀抱着这面镜子,小心翼翼地走入人世,预备着将每一寸不合规矩的阴影,都映照得无所遁形。</p> <p class="ql-block">起初,是些微小的碰撞。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涟漪尚未荡开,便已沉入那墨绿色的、深不见底的寂静里。我递上的、那自以为字字确凿的文书,总在几经辗转后,变得字迹模糊,最终石沉大海。我所指陈的、那明明白白的不公,在旁人三言两语的“顾全大局”或“人情世故”中,竟渐渐显得是我自己的执拗与不通世务了。我仿佛一个认真的孩童,在沙滩上奋力筑起的城堡,一个大浪打来,便只剩一片平滑的湿沙,连半点痕迹也寻不见。</p><p class="ql-block">那“浪”,便是人脉织就的、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网。它柔软,却切金断玉;它无声,却振聋发聩。它不与你争辩是非曲直,它只轻轻一拂,便将你连人带你的道理,一并拂到权力的边缘,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喑哑的注脚。我分明感到,自己挥出的拳头,不是打在坚硬的墙壁上,而是陷入一团湿重、粘稠的棉絮里,所有的力量都被吸收、化解,最后只剩下挥拳者自己的疲惫与窒息。</p><p class="ql-block">我的书房外,正对着一条窄巷。白日里人来人往,尚有些许生气;一到夜晚,便只剩下两堵高墙夹着的一线墨黑。我时常在夜半搁笔,凭窗而立,望着那一线天。月光是照不进来的,只有远处街灯的一点昏黄余光,像一枚即将燃尽的烛火,勉强地、吝啬地涂抹在冰冷的墙垣上。风在高处呼啸而过,声音凄厉,而巷底却只有死寂。我,便像是那巷底的人,能听见头顶权力的风声,却触不到一丝光亮,也发不出一点能被听见的声音。</p><p class="ql-block">这境地,让我想起古书上的那个愚公。他面对的是横亘在门前的大山,是看得见的阻碍;他尚有子孙孙无穷尽的盼头,有天帝被其诚心感动的神话结局。而我面对的,是什么呢?是风,是水,是空气。你向风挥剑,风只会从你剑刃的两侧流走,不留伤痕,只余寒意。那支撑着这风、这水、这空气的,是盘根错节的藤蔓,它们深植于这社会的土壤,千丝万缕,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这一柄孤剑,又能斩断几根?</p><p class="ql-block">心,便在这样的消磨中,渐渐地灰了下去。不是愤怒的烈焰,也不是绝望的寒冰,而是一种温吞的、持久的灰。像冬日里连月的阴天,没有雨,也没有雪,只是那么不高不低、不浓不淡地阴着,让万物都失了鲜明的颜色。那份曾在我胸中灼灼燃烧的、名为“正义”的火种,如今只剩一点暗红的余烬,在风中明明灭灭,不知何时便会完全冷却。</p> <p class="ql-block">然而,就在这几乎要全然妥协的沉寂里,夜里却总反复做一个相同的梦。梦里没有具体的人与事,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青灰色的旷野,我独自一人,在齐肩的、枯索的野草中跋涉。四野无人,唯有风声。我不知要往何处去,也不知为何要走,只是心底有一个微弱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在说:“向前。”这梦境如此荒凉,却又奇异地给予我一种支撑。或许,守护本身,其意义并不在于最终是否抵达了一个光明的结局,而仅仅在于这“向前”的姿态,在于这不肯彻底跪下的、膝盖里的那一点硬骨头。</p><p class="ql-block">今夜又是如此。我吹熄了书案的灯,让自已完全浸入这窗外的墨色里。巷子依旧深黑,那一点昏黄的街灯光,今夜却似乎明亮了些许。它静静地照着斑驳的墙,光影摇曳,竟像一幅流动的、晦涩的宋人山水。我忽然想,或许我所追求的,本就不是一场凯歌高奏的征战。它更像是一种“守夜”。在众人皆醉的酣眠里,在万籁俱寂的沉默中,独自醒着,为一种可能永远无法完全实现的理想,做一个孤独的、不合时宜的证人。</p><p class="ql-block">风又起了,吹得窗纸窸窣作响。我拢了拢衣衫,并不觉得冷。那一点梦里的星火,那一点“守夜人”的自觉,竟在这无边的压制下,生出一种奇异的、悲凉的暖意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