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弟

雨露

一九六二年中国爆发了历史上规模空前的大饥荒，饿死了不少人，我家人口多，一家人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贫困饥饿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好几年，父亲说：“树挪死人挪活”，为了活命只能投奔新疆的姥爷和舅了，寻找生活的希望。

大舅曾经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后来蒋介石败逃后，留在大陆的他，于所在的国民军被整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进驻新疆，他们的到来对新疆的和平解放，实现民族团结，加强边疆建设巩固国防具有重大意义。

大舅他们安顿下来以后让父亲帮忙把他们大女儿（就是我表姐，暂时有她奶奶，也就是我姥姥，在甘肃老家照看）送到新疆来。他们只寄来表姐的准迁证，父亲没有迁证，途中难免遇到很多麻烦，在火车上看到工作人员过来查证，他就提前把表姐藏到行李低下躲过了一关，他一路上见机行事，有人过来查票让他下去补票，他知道下了火车有可能上不来了，对她示意说女孩胆小怕生，我还是看着孩子。父亲赶快把钱给了工作人员让她帮忙买票。检票员一看父亲是一位忠厚纯朴的老人，就爽快的答应了，就这样他顺利的坐上了前往新疆的绿皮火车。

父亲在遇到许多困难麻烦总能学会变通，他的机智灵活躲过了一路上的盘查询问，顺利来到新疆。他

沿途看到了新疆是一个幅员辽阔土地肥沃水草肥美的好地方，即能种植有能养殖，他虽然没文化，种地养殖都是他的强项，这更加坚定了他来新疆扎根的想法，为了能在亲戚家落下脚，他起早贪黑吃苦耐劳帮着干活，那时候姥爷跟着儿子媳妇过，父亲在亲戚家又有眼色有能干。正是年轻力壮意气风发的时候，他凭着自己的勤劳经常给村长家也帮忙干活，博得了他的好感，很乐意的给父亲落户，弄了准迁证，第二年他就把母亲和我们四个孩子接倒了新疆，我当时才一岁是母亲抱在怀里来新疆的。

母亲来到新疆有生了五个，因为孩子太多条件有差，她坐月子没有过特殊照顾导致疾病缠身。有个小我两岁的弟弟，他方脸大耳勇敢机灵，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可是他有先天裂唇，曾经那个年代谁都没见过这样的情况，当时母亲吃惊不小，心情难以平静，经常焦虑不安脾气暴躁胡思乱想，究竟是什么原因，也自责是不是常年吃ABC去痛片等药物所导致的。甚至老两口吵架时，指着父亲说是你家老先人做了什么缺德事，报应到了孩子身上，平时父亲都忍让，这次触动到他的底线，他决不允许，会与母亲据理力争。

一个有缺陷的孩子，不但母亲心中过不了这道坎，就是孩子大了他自己也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在社会上将怎样面对别人异样的目光，母亲长期彻夜难眠心力交瘁，使本来很少的奶水完全没有了，雪上加霜的是几年之后大弟又得了肾炎，家里贫困交加，但也得借钱给他治病，当时送到医院治了好久，花了不少钱，还是没有任何好转，五十多年前，医疗水平太落后，弟弟脸上煞白煞白的没有一点血色，经常疼痛难忍的样子，看着让人很心疼，无能为力的父母只能带着全家祈祷，我家是基督徒，让上苍垂顾这个多灾多难的弟弟，减轻他的痛苦，我那时候对上苍抱着心诚则灵的态度。

小舅也心疼外甥，给妈说：“裂唇可以上学前到大城市去做手术可以补好。还自告奋勇说肾炎他可以免费治，只掏药钱就行。母亲听到孩子嘴巴还可以补好，这都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情，心情有了些许宽慰。给孩子治肾炎她有些担忧。因为小舅没学过医只是在农忙闲暇时看看中医书，经常现学现用，治一些头疼脑热的小病还行，弟弟这病很严重，母亲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还是答应让他试试，把他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小舅曾经在甘肃也是有工作的，那个年代只要有点文化就能找到工作。来到新疆却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其实姥爷家和爷爷家曾经家世都非常显赫，姥爷家祖上都是博古通今的知识分子，他在文教科任职，后来有在乡公所当所长，那是的他威风八面，有专用的坐骑。他骑着高头大马，后面都有四个随从追着马跑。就因为这个原因，后来还让本村的造反派头子带着一群学生反反复复的批斗，据说那个武斗头子还跟大舅是铁哥们，关系好到两人的老婆情同姐妹形影不离，那个年代的人没有人性，黑白颠倒是非不分，有些人害怕殃及自己，夫妻之间，亲戚之间，父子之间划清界线的事大有人在，那个武斗头子他爹就是纯正的地主，那儿子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地主崽子，他还经常带着学生三天两头批斗别人，他为了避坑跟他地主老爹划清了界线。

爷爷家良田很多房屋不计其数，牛羊成群，长工丫鬟还有账房先生，家大业大家道殷实富甲一方，自从爷爷去世以后，为老不尊的奶奶吸上大烟，再加上大饥荒，让这个家更是摇摇欲坠，吸毒的人就没有人性，可以说就不是人，看着媳妇孙子快要被活活饿死，她视若无睹惨酷无情，后来在外打工的父亲回来发现老婆孩子怎么瘦骨嶙峋，只有奶奶红光满面。母亲曾经就转弯抹角提示过，但父亲无情的怼了回去，说不要胡说八道。因为奶奶对他儿子很好，父亲没法相信奶奶会这么缺德，但又看到老婆孩子在死亡线上挣扎，通过观察才坐实了她真的在抽鸦片，他咬牙切齿的跟奶奶大闹一场母子反目，关系决裂，这个曾经辉煌的家族，已经被她慢慢抽干吸净了，她也彻底没脸呆下去了，拍屁股去新疆石河子姑姑家了。她的离开才算保住了一家人的性命。

父辈们曾经的荣光一去不复返了，后来孙辈们只能混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刚来新疆因为没有经济基础，条件太差，给弟弟治病已经借了不少钱，母亲跟小舅的关系比较亲近，非常信任的把弟弟交给他来治，可是好久不见气色病情越来越严重，弟弟性格勇敢而坚强，浑身浮肿强忍着疼痛，看着他遭受病痛折磨我们揪心急了，小舅也尽心尽力，母亲对他还抱有信心。

看孩子痛苦可怜的样子，父亲在挑水的路口碰到了村上的赤脚医生，他关心的询问了弟弟的病况，爹一看就顺水推舟说，说杨医生到我家里看看孩子吧！现在我们是没主意了不知道咋办，他非常爽快的跟着父亲来到家里，问都吃的什么药，父亲把吃的中药让他看了以后他没有说话，只是显得有些惊讶，过后私底下才给父亲说：“巴豆是一种毒性很大的药物，虽然是中药但有严格要求，一定严格控制它的量”。一看弟弟已经皮包着骨头，不可救药了，父亲说：“你有没有办法了”。他说一切都晚了临走还说：“给孩子弄点好吃的吧！日子不多了”。父母一看都泄气了，悲伤到了极点，心中还非常自责，怪自己太穷没有钱去大医院治给耽误了。

那时弟弟已经满六岁了，父母还憧憬着想，给他治好病再借钱去大医院补好裂唇就可以和正常孩子一样上学了。后来他们有去了县医院检查已经成了尿毒症病入膏肓了。看着弟弟被病痛折磨的不成人样了，大家都心如刀绞，前面他很坚强的忍受着，到后来疼痛的彻夜不眠 ，有哭有叫的，一家人听的撕心裂肺的，看着他受罪我们的心都碎了，不知为什么他的肚子又圆又大还发紫，像怀孕一样，母亲说他的肚子是肿起来的，我也时常围在弟弟跟前给他陪伴，他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来回翻身，母亲解开他的衣服一看，肚脐眼开始往外流脓，让我赶快拿个盆子，我拿了个洗菜盆，她还把我头上打了一巴掌，说拿洗脸盆，我那时候上一年级，傻兮兮的，我端着盆子小心翼翼的接到肚子下面，从肚脐眼流出来很多很多脓水，我惊呆了，看着弟弟疼的浑身痉挛的嚎叫着，真正流了大半盆，我吓得浑身发抖跟着哭，母亲怕我把盆弄翻了，接过盆子把我赶到一边去了，我站在门边抽泣。哥哥把半盆脓水挖了个坑连盆一起埋了。一家人一直折腾了大半天，到晚上弟弟才睡着，我多么希望他多睡会儿，因为他好久没睡过囫囵觉了，同时有担心第二天我还能看到他忽闪着那双已经无神的大眼睛说：“小姐你陪我玩一会再上学去行吗”？

第二天一睁眼我不放心，先去看弟弟，他脓水流完彻底消肿了，肉已廋尽只有皮包着骨头，我还看到高高的电线杆上乌鸦在刮！刮！刮的叫。因为家里许多的不顺，让我幼小的心里都敏感起来。我有预感陪弟弟的时间不多了，怕我一转身和他成了永别，也怕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面前，最后还是忐忑不安上学走了。孩子们忘性大，到了学校暂时忘记了烦恼，在学校该干嘛干嘛，放学回来到了大门口，院子里乌泱泱的全是人，忙忙碌碌出来进去的，还有哭声叫声连成一片，二姐比我大三岁就一下想到了，说是不是弟弟…，她没敢说出那个“死”字。

首先进入眼帘的是院子正中间放着父母从老家带回来的长方形的黄色大木箱，平时用来装新衣服和贵重物品的，听他们说是当成弟弟的小棺材了，一般六岁孩子这箱子有点短，是因为弟弟从小严重的营养不良，又瘦又小，所以刚好放进去。大妹妹才两岁半看见把大弟放到箱子了，跳着哭着说不要把哥哥放到箱子里，不要把哥哥放到箱子里。可怜她都不懂什么叫做生离死别，跟前的表妹表姐们各个都哭红了眼睛，弟弟从小受尽了病痛的折磨和摧残，还没在世界上好好活过，就夭折了，走了连一个像样的棺材都没有。

穿的都是兄弟姐妹们东拼西凑的，就连那双大红色条绒鞋都是给我新做的，让我积雪融化开春以后穿，还有点大，一个男孩子穿的花里胡哨的，看我们都在哭，母亲说行了行了，不要难受了，不管怎样这些衣服都囫囵着呢！可是我们永远失去了亲爱的弟弟…

母亲说我们是有信仰的，不要难过了，他在短暂的生命里，受尽了痛苦折磨，母亲把一切美好愿望托付给了来世，她对信仰极其虔诚，我们也怀着这份心，渴望能够感动到上苍，让弟弟在另一个世界身体健康没有疾病，生活温暖没有寒冷，只有光明没有黑暗，生活快乐没有烦恼，让他在那里享受无与伦比的快乐和自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