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沉默的信仰

吊脚楼

　　除了《潜伏》、《风筝》，我看的谍战片不多，最近《沉默的荣耀》很火，刚开播时，我也没去凑热闹，因为我固执地认为，再好的影视作品，比起原著都是要逊色许多的，再精美的画面和高超的演技都敌不过细腻文字对人事的刻画。这是好的文字自有的文化力量。前几年我就读过《冷月无声》（吴石传）和《朱枫传》，深为他们在白色恐怖中所表现的坚定、从容和大义凛然而折服。

我看电视剧多是冲着演员去的，一般戏精样的老戏骨演的戏都是不差的，《沉默的荣耀》的主演是于和伟，他是我所喜爱的演员。所以，我还是忍不住打开了《沉默》。三十九集，我通过爱奇艺投屏，四天就追完了。

应该说，这是我看过的最好的谍战片，因为真实（真名真姓、真切的事实，据说80%的剧情都是真实的）。

不得不佩服杨亚洲导演的文化匠心，他用隐忍的叙事方式把一段腥风血雨的历史演绎得人神共情。《沉默的荣耀》每一集都抓人眼球，让我欲罢不忍地看，明知道它最后的结局，又不忍看见吴石、朱枫、聂鑫、陈宝仓所受的酷刑，却还是通宵达旦地看。是他们的信仰在这个信仰流失的年代所体现的高贵，让我肃然起敬。

当“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的独白在荧屏响起，《沉默的荣耀》便注定跳出传统谍战剧的叙事窠臼，它没有噱头，没有虚设的离奇古怪的编排的巧合。它聚焦着1949至1950年台湾隐蔽战线一众英雄的生死以赴，以纪实笔触打捞历史尘埃中的英雄群像，让“沉默”的牺牲者获得跨越时空的“荣耀”加冕，完成了一次对信仰与使命的深刻叩问。

剧集最鲜明的突破，在于对历史真实的敬畏与还原。作为首部直面台湾地下斗争的谍战剧，它摒弃了虚构叙事的便利，以“大事不虚、小事不拘”为原则，将吴石、朱枫等真实烈士的事迹搬上荧屏。唯有真实，才能感人，剧中九成以上重要角色使用的都是真实姓名，从吴石非中共党员的特殊身份，到朱枫以旗袍盘扣传讯的细节，均源自解密档案与家属口述 。创作团队耗时数年挖掘史料、实地取景，这种严谨让每一个情节都承载着生命的重量，填补了重大革命历史题材在该领域的叙事空白。片中没有枪林弹雨的血腥叙事，没有香艳的爱情传奇，而是在密织的细节中展现英雄的机智和敏锐。如在医院接头的眼神交汇、在酒会传讯的杯底玄机中，营造出“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压迫感，让观众读懂真实谍战的残酷本质。

叙事张力的重构更显主创巧思。与传统谍战剧依赖反转制造悬念不同，该剧开篇便揭晓英雄牺牲的悲剧结局，将观众的注意力从“能否成功”引向“如何坚守”。当吴石在国民党“国防部”核心与一众魔王周旋，当朱枫临危受命弥补情报断层，观众明知终点是牺牲，却还是既为他们的每一次化险为夷长舒一口气，也为逼近的悲剧而心如刀绞。这种“向死而生”的叙事，让金门战役军情传递、香港军备接收等任务褪去传奇色彩，成为对信仰韧性的极致考验。而谷正文等反派的缜密刻画，更折射出“白色恐怖”的窒息氛围，反衬出英雄抉择的非凡勇气。

人物塑造的“去符号化”让信仰变得可感可触。于和伟饰演的吴石打破了革命英雄的固有模式，他既是与“国防部长”、保密局长等党国要员周旋的智者，也是恪守夫妻约定、牵挂女儿的父亲，酒后的闽南歌谣里藏着对故土的眷恋 。吴越塑造的朱枫则颠覆了特工想象，这位未经系统训练的“非科班”情报员，会为养女家庭谋划辣椒面生意，以昆曲家常拉近人心，却在危急时刻展现出惊人的镇定与智慧。聂曦因家庭分离产生的心理和情感的极度挣扎，王碧奎在懵懂中的温情支撑，这些烟火气细节非但没有削弱英雄性，反而让他们的牺牲更具震撼力——正因为深爱生活，他们的抉择才更显崇高。

值得提一嘴的是反派人物谷正文（余铠磊饰），相信观众对他都是恨之入骨的，他誓为党国卖命所呈现出的人性尽失的阴险、狡诈和残酷，他阴鸷的目光、在上司面前奴颜婢膝式的所谓谦卑、面对“犯人”貌似亲和中隐藏的杀机，都被余铠磊刻画得入木三分。这种对反派人物的缜密刻画，更折射出“白色恐怖”的窒息氛围，反衬出英雄抉择的非凡勇气。

有信息透露，余铠磊因演了谷正文，有观众给他寄了三张刀片，可见他的的演技把谷正文的坏演到了极至。他的精湛演技让人觉得他就是谷正文，恨不得刀穿荧屏结果了他。

观众的刀片不是要杀余铠磊，要杀的是他饰演的谷正文。余铠磊炉火纯青的表演所呈现的谷正文的恶毒，让观众一时难以厘清演员和剧中人物的身份界限。

剧集的深层价值，在于让沉默的历史发出回响。当观众追完剧集后自发前往北京西山无名英雄广场祭奠，当“俯仰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的遗言引发共鸣，这部作品便超越了娱乐属性，成为连接官方纪念与大众记忆的桥梁。它不仅还原了“东海情报小组”的生死博弈，更通过英雄们“想为新世界做些什么”的信念宣言，诠释了信仰的生成逻辑与精神内核 。在国庆与烈士纪念日交汇的节点热播这部电视剧，所觊觎的并非流量和票房，这种时间的暗合追求的不是档期的商业价值，而是让吴石、朱枫等曾藏于机密档案的名字走出沉默，在荧屏上绽放出跨越时空的精神光芒，唤醒时下在私欲中沉沦的人生价值观。当然，也是一场无名英雄光荣回家的庄严仪式。

《沉默的荣耀》以克制而庄重的笔触证明：真正的荣耀从不喧嚣。那些长眠于海峡对岸的烈士，那些曾被尘封的姓名，经由这部作品从历史褶皱中走出，成为照亮民族记忆的永恒星光。当荧屏落下帷幕，留在观众心中的，不仅是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更是信仰穿越时空的温度与力量。

剧集最动人心魄的，是对“平凡伟大”的真实诠释。这里没有无所不能的超级特工，只有在暗夜中坚守的血肉之躯：吴石怀揣刻着“忠贞”的印章，以国民党国防部次长的身份潜伏虎穴，面对毛人凤的质问，一句“是谁背叛了党国”振聋发聩，坚守着“心中有人民”的初心；朱枫藏起对女儿的牵挂，以“陈太太”的身份在市井间完成情报传递，发髻与衣物夹层里藏着决胜千里的机密；年轻的聂曦在特务搜查时临危不乱，用墨盒守护情报，日记里写下“为了更多家庭团圆而死”的誓言。他们的勇敢不是瞬间的热血沸腾，不是一时兴起的盲目冲动而是在白色恐怖下日复一日的沉默坚守，这种日常性让英雄形象愈发厚重。

情感的刻画让信仰有了温度。吴石与妻子诀别时隐晦的嘱托，朱枫与女儿外滩合影的谎言，陈宝仓夫妇以“走亲访友”为掩护的默契，这些亲情、爱情与战友情的细节，解构了英雄的“神性”，还原了他们的“人性”。当狱前诀别时，吴石在信仰与柔情间的艰难抉择被缓缓铺陈，观众更能读懂那份“相濡以沫，生死与共”背后，是对家国大义的绝对忠诚。这种将个人情感与民族命运相连的叙事，让历史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可感可知的生命故事。

在剧中第一次看到朱枫出镜时，想到当年读到《朱枫传》的最后一页，晚霞正红，它穿过窗棂躺在我的书桌，恍惚间竟觉得书页间那片跨越七十余载的枫红，正与这抹暮色交织，将一位革命烈士的身影勾勒得愈发清晰。朱枫，这个曾隐于历史尘埃中的名字，在文字与镜像的交织中，她不再是教科书上冰冷的符号，而是有血有肉、有牵挂亦有信仰的“红色特工”。她吞金自杀，在谷正文一众人追杀她时，她所表现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毅，恰恰构成了最真实的英雄模样。她不是天生无畏，而是选择让信仰战胜恐惧；她不是没有软肋，而是把家国大义当作了最坚实的铠甲。

看着吴石、朱枫、陈宝仓、聂鑫被绑服刑场时的从容，我的眼泪终究没能忍住。没有慷慨激昂的口号，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只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们依然保持着英雄的风骨与革命者的尊严。剧中没有行刑的枪声，没有被枪声惊飞的小鸟，英雄的肉身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有些生命从不会真正消逝，它们会化作精神的火种，在后来者的心中燎原，也为他们敌人所胆寒。

有人说，与潘汉年的情报生涯比，吴石和聂鑫的专业素养要差一截，有人做过假设，如若不是吴石过于自负而冒险，如果聂鑫在办理出境证不把自己的名片用回型针别在存档的登记表上，悲剧可能不会发生。历史不容假设，一时的疏忽丝毫不影响他们出生入死的凛然之气。

谷正文本人活了96岁，孽寿够长了，他一生都没忏悔过，这个曾经让人闻风丧胆的“活阎王”，对着日本NHK的镜头，声音不大，像一只苍蝇落进水里，悠悠地说：“吴石案是我一辈子最重的包袱。”他顿了顿，补上一句，像是在对自己解释：“我低估了他的意志力。”

谷正文打破了沉默，却始终没有打破吴石信仰的铠甲。一个叛徒在以国家、苍生为信仰的英雄面前，道出了深藏于心的几十年的不甘和不解。

有人说这部剧的不是没有瑕疵，说它的结尾没有历史史事的悲壮。我以为《沉默的荣耀》真正的败笔不在于结尾部没有常见的异峰突起，或者说没有展现吴石等四人遭受酷刑仍不屈不挠的坚强意志，而是吴石在临刑前，面对毛人凤、谷正文等人的侃侃而谈，毛人凤、谷正文之流似有顿悟的“洗耳恭听”。其实，吴石临行前的那番“独白”所隐含的“吾之选择，非为党派，实为苍生”的情怀，早已在先前的剧情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观众早已知晓吴石的信仰是超越党派的对国家和人民的爱，影剧大可不必再让吴石口若悬河，真实的历史场景中，谷正文、毛人凤之流也不可能给吴石大块的时间说他的历史感悟。这个结尾多少有些人为升华之嫌。

有了这部《沉默的荣耀》，还有没有导演敢拍谍战剧？肯定有，但很难超越它。谍战剧没有最好，只有更好，但截止眼下，《沉默的荣耀》是最好的。我很喜欢。

2025/10/23襄阳居室